【緣起】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法國女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獲得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剛剛於十二月七日,於瑞典發表得獎演說。82歲的安妮·艾諾不改其女性主義的火力,於衣香鬢影的場合,提出「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我們可以發現,整場演講圍繞著女作家不斷發展的三個主題:階級、性別、解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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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全文翻譯 】
那個自己出現的句子 怎麼開始?這個問題,我在稿紙前,問自己幾十次了。要找到一個句子,那個句子,讓我進入要寫的那本書,解開所有疑惑,像鑰匙。今天,經過那個「我怎麼可能拿到?」的驚訝事件,我想像一種越來越嚴重的緊張,那種必要性,又整個佔領我心神,在大家邀請我來的這個場合,找到那個句子 ,那個將解放我,將讓我堅決發言,不會發抖的句子。
那個句子,我不用找太久,它卻自己出現。以一種明晰,甚至暴力。宛如不容置疑的碑文。那個我六十年前,在我私密日記寫下的句子。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 。這個句子和韓波(Rimbaud)的詩呼應:「我在永恆之前,屬於低下階級 。」(於《地獄的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 ,譯註)我那時二十二歲。我是鄉下文學院學生,身處在大多是中產階級出身的女孩、男孩之中。我那時既天真又驕傲,想要寫書,成為作家,然而來自一個佃農、勞工、小販的家庭,因為其習慣、其口音,其無文化,被人們鄙視,從出生就需修復社會不公。我幻想著,我功課好,考上學校,文壇成功,將抹去幾個世紀以來的宰制與貧窮。我個人的成就,將可以放下所有遭遇到的羞辱和侵害嗎?我那時不問這種問題。我那時有很多藉口。
自從我學會讀字,書就成為我的朋友。閱讀自然也成為我在學校外,重要的消遣。這個興趣來自我母親,她也是個重度讀者,她不招呼客人的時候,就在讀書,而不是在縫衣服還是打毛線。然而書很貴,然後我又被送到很多禁書的教會學校,這讓我對閱讀更加飢渴。《唐吉軻德》、《格列佛遊記》、《簡愛》、格林、安德森童話故事、《塊肉餘生錄》、《亂世佳人》,然後晚一點,《悲慘世界》、《憤怒的葡萄》、《嘔吐》、《異鄉人》。是偶然,而不是學校指定閱讀,決定我的書架 。
選擇讀文學,是為了一直在文學裡面,追求比其他所有,更高的價值,讓我整個投入在福樓拜還是伍爾芙的小說中,沉浸於文學的生活模式中。像是我無意識追求,一個和我出身社會階層相對的大陸 。我那時只知道,文學可以改變真實。
秘密與絕對的急迫性 我的慾望和驕傲,因為我第一本追求嶄新形式的小說,被兩、三個出版社拒絕,遭到打擊。在那個男人社會,性別決定角色,禁止避孕和墮胎為犯罪的時代,這是一個女人要承受的 。我當時有伴侶,有兩個小孩,是個老師,為家務奔波,這些讓我的文學志業,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離得越來越遠。我讀卡夫卡(Kafka)《審判》(Procès ),看到我等的命運:在那扇為我而設的門開啟之前,在那本我要寫的書完成之前,死去。
然而,卻在私人與歷史的偶然中,一切有所變化。我父親在我放假時回家三天後,去世了,我找到一個教導和我一樣出身底層學生的工作,還有全世界發生的學潮:很多事情讓我不經意回歸,檢視我的出身,我的「階級」,讓我發現,寫作成為一種秘密與絕對的急迫性 。不是我二十多歲時,「不為什麼」而寫的幻覺,這次讓我沉浸於一種被壓抑記憶的無法言說 (l’indicible)之中,一個我自身存在的重新整理。寫作,是為了理解,我自己和我之外的種種,為何讓我遠離我的出身。
沒有一種寫作選擇,是完全自發的。但是,底層移民不說他們父母的語言,而像我一樣的階級叛逃者(transfuges de classe sociale),也不會使用出身的語言,這樣使用不同文字,造成許多困難。這是一種進退兩難。這些人實際上發現,他們難以用學校學到的勝利者語言,還是在文學作品中美麗的句子,講述他們出生的世界,這個原初發生的感覺,這個日常、工作在用的社會語言。有一種人們學會的語言,以一種粗暴,指認事物,或成為一種沉默,就像卡謬的小說中精采寫到的,母子之間的對話,只剩下「是的,或者不是。」另一種語言,在備受喜愛的文學作品中,讓人內化,感到從原始社會,得到一種提升,進而充滿感激。對我而言,福樓拜,普魯斯特或伍爾芙的語言,在我重拾寫作之時,並沒有任何幫助 。我必須和「美文」斷裂 ,雖然我在學校教給學生的,都是這種美麗的文學字句。我必須連根拔除,直接展示,那些我承受的撕裂。自然而然,我製造了充滿憤怒和嘲諷的爆裂噪音,有時甚至是粗俗的,就像那些被羞辱、侵犯的人,所用的強烈抗議語言一樣,好像是對那些記憶,被鄙視,羞恥,和對羞恥感到羞恥,一種唯一的回應。
很快,我就得知,也沒有其他更好方法,必須定下心寫我承受的社會撕裂,回到我還是學生的時候,非常叛逆,面對國家永遠壓制女人,墮胎犯法,地下化。我想要寫我身為年輕女人,身體發生的一切,發現歡愉,月經。我當時還沒察覺,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於1974年,已經展現我日後的寫作領域,社會意識與女性主義。報復我的階級,還是報復我的性別,自此是一體兩面的事 。
寫作怎麼可能不像生活一樣,不斷自省?不自問是否遵從還是妨礙社會認定的準則?暴力或嘲弄的抗議語言,是否反映一種被壓迫者的態度?當閱讀成為一種階級特權,書中人物於是佔據超越真實生活的優越位置。為了解除這種我父親一直承受的視角,我要寫我父親生平時,感到用這種語言是一種背叛,於是,我於第四本書,找到一種客觀的中性書寫,一種「平白書寫」,沒有象徵,也沒有情感符號 。暴力不再直接顯現,暴力在事件本身,而不是書寫本身。對現實和現實引發的情感,找到適當的字詞 ,一直到現在,是我不管面對什麼的寫作,一致的追求。
以「我」寫作,作為民主成果 一直寫「我」,對我來說是必須的。第一人稱,在大多數語言中,從我們知道說話就開始存在,直到死亡,卻在文學中,如果這個「我」不是虛構的話,常被視為作者自溺。但我們可以回想,「我」在文學中,除了是貴族回憶錄自述戰功彪炳之外,在法國於十八世紀,為一種民主化的成果,表現出所有人平等,和所有人都值得講述 。就像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於《懺悔錄》(Confessions )第一版即寫道:「希望人民不反對這個人是平民出身,不然我就沒什麼好說的… 我雖然活在黑暗,若我的思想比歷代帝王更為豐富,我靈魂的故事,比他們有趣多了。」
不是來自底層的驕傲,而是想要寫「我」的慾望,讓我持續從事文學;「我」,不管男性的或女性的,都是一種感覺的探索工具,被記憶埋藏的感覺,世界圍繞我們的感覺,不管在何時、何地 。感覺於是成為我的追尋,一個嚮導,和一個真誠的保證。但,這一切為了什麼?對我而言,絕不是講述我的人生,還是揭露我的秘密,卻是對生存的狀態、事件、愛情,一種解密,揭露只有文學,或許在他者的意識或記憶,能使之存在或發生的一些事情。誰說愛情、痛苦、哀悼、羞恥,不是普世性的?就像雨果(Victor Hugo)寫到:「我們沒有人不值得活。」但是,經驗不可避免地存在於個體之中,「這發生在我身上」,但是文學中的「我」卻不同,在某些情況下,具有一種透明性,不管或男或女的讀者都可沉浸其中。「我」,可成為一種超個人。
這也就是我寫作的積極態度,並不是為了某些類別的讀者,而是來自我身為女人和移民者後代的經驗,來自我越來越年長的記憶,來自當下,並且不斷傳遞他者的影像與話語。這種態度擔保我自己在寫作中,從信仰轉向確信,相信文學可以打破孤獨,揭示被壓抑的事物,能夠換位思考,為改變人們生活做出貢獻。將「不可說」重見天日,這就是政治。
封閉保守的意識形態 我們今天看到女人造反,能站起來,說出翻轉男人權力的話語 ,就如現在的伊朗,反抗最古老的父權。然而,在民主國家中,我一直在探詢女性於文壇的位置。她們創作作品的合理性還沒有完全爭取到。即使在西方知識份子界中,世界還是由男人決定,女性書寫不存在,他們永遠不會引用。我的工作得到瑞典學院的肯定,提供所有女性作家一種希望的印記。
讓社會的「不可說」重見天日,這個不斷追問階層、種族,包括性別,之宰制關係,常只被深陷其中的人關注,然而,一種個體和集體的解放是可能的。將真實世界解構,以語言的力量,所有語言,解碼信念與價值,為了是要干擾已建秩序,翻轉階級 。
但是,我不會混淆政治行動和文學書寫,不會因我自己對某些事件、衝突或意見的位置,要求讀者選邊站。我活在戰後那一代,很多作家或知識份子都介入法國政治並參與社會抗爭。今天沒有人說,沒有他們的話語和介入,世界會變得不同。在現今世界,資訊管道倍增,影像快速傳播開來,造成一種冷漠現象,獨善其身為一個好選項。但是,隨著俄羅斯獨裁者展開暴力的帝國戰爭,歐洲崛起的封閉保守意識形態,逐漸擴散,甚至在民主國家攻城掠地。排斥移民和外國人,放棄經濟弱勢,監視女人身體,這些基本教義加諸在我身上,像在所有和我一樣相信人類價值的人身上,讓我永遠隨時隨地必須警覺 。
給予我最高可能的文學榮譽,這是寫作工作與徘迴於孤獨和懷疑中的個人探索,得到了廣大注目。這個榮譽不會讓我炫目、沖昏頭腦。我不認為這個諾貝爾文學獎頒發,是我個人的勝利。這不是傲慢,也不是謙虛,認為這個獎在某些方面,是集體勝利 。我很榮幸和所有希望為所有人類爭取更多自由、平等和尊嚴的人,分享這個獎,不管他們的性別、階層、種族和文化。那些為後代著想的人,面對少數人追求利益、無視所有人民越來越糟居住環境,保護地球的那些人。
我回首我二十歲做出的報復我的階級承諾,我不能說我已經成功。但因為這個承諾,關於我的上一代,操勞早逝的做工男女,讓我有足夠的力量與憤怒,在文學之中欲求,為他們取得一個位置 ,在這片多元繁複的眾聲之中,我很早就在其中發現他者的世界,他者的想法,包括讓我憤而反對文學,希望改變文學。為了讓我的女性聲音、階級逃兵的聲音,處於永遠作為解放的文學之中 。
【延伸閱讀,文學生態長期無償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