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書評】安妮艾諾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之後的兩本書

個人有幸持續書寫甫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爭議女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此為第 8 篇，評論安妮得獎之前、之後之兩本書，並探討其【於法國文壇掀起之衝擊】。此作為長期的分享實踐，歡迎指教，敬請分享！

另外，紀錄片《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即將下檔，敬請把握機會。（個人也寫了兩篇關於其【影像連結文學】的影評，如文後最後兩個連結，敬請參考！）

安妮艾諾說，2022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是個意外」。這一年，她一如往常，持續寫作、出書，並嘗試跨界創作。年初，她出版《那個年輕男子》（Le Jeune Homme），引發法國文壇愛恨交織的兩極評價；年中，其紀錄片《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入選坎城影展的【導演雙週】，並經由藝術電視台Arte全法放映 ；年末，她以黑馬之姿，獲得諾貝爾（韋勒貝克或村上春樹，都為長年排在她之前的熱門人選）。

頒發諾貝爾獎時，女作家發表得獎演說－【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個人有幸全文翻譯，請見文後連結），可說掀起法國文壇，對諾貝爾得主前所未見的直白反應 ── 右派文人簡直爆粗口的激烈反彈，和左派知識份子的堅持力挺。鑑此兩極化的衝突，法國〈世界報〉（Le Monde）特別出版一本124頁的〈安妮艾諾專輯〉，作為當代文學的時代見證。

在此特別介紹這兩本能夠造成法國文壇分裂的著作──小說《那個年輕男子》，與《安妮艾諾專輯》。

小說《那個年輕男子》不管形式還是內容，都引發法國文壇的爭議。

首先，文學界自問，這本是否能稱之為小說？

它呈現一種非典型形式──全書只有 38 頁，若扣除目錄、作者書目所占篇幅，真正的小說部分只佔 27 頁（而且，字體比一般小說大兩倍）。法國權威的〈費加洛報〉（Le Figaro）文學版，首先發難，挖苦這本小說的篇幅，甚至比安妮艾諾三不五時簽署的左派落落長政治請願書，可能還要短很多。

〈費加洛報〉批評，雖這本小說只賣 8 歐（約 240 台幣），但是「性價比過低」，不如買本《包法利夫人》，頁數為它的 25 倍，價格卻只有一半！

但是連反對安妮艾諾不遺餘力的右派〈費加洛報〉，都不得不直接承認，這本簡短小說，文字「精煉、有力」。我們可以看到，這本小說可說是安妮艾諾文學技藝的高度濃縮，以簡短直白文字，傳達清楚強烈意象，從頭到尾都沒有贅字空間，尤其這本小說至為簡短的形式，更呼應了其傳達的故事內容──宛如一夜情，一場曇花一現，簡直不倫的露水之戀。

《那個年輕男子》不僅形式特殊，內容更為驚人。它講述一個年老的女作家，和可以當她兒子的年輕男子，兩人沒有明天的性愛之旅。

這本情色小說尤其讓人震驚，甚至不安的，完全不在於其虛構性，卻在於其真實性，為安妮艾諾一生發展的自傳體（autofiction），其堅持「平白寫作」（écriture plate），一個最新的作品實踐。

《那個年輕男子》講述一個 54 歲的成名女作家，和相差30歲，一個年輕窮學生的一段朝生夕死的戀情，完全可以鑲嵌在安妮艾諾一生自傳體，其整體作品脈絡之中。

小說故事的確切發生時間，可考證為在她寫《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講述少女非法墮胎之前。此時已經功成名就的女作家，正在苦思下本書的題材，不經意遇到這個年輕男子，讓她回到自己的年輕時代，那個看似無憂無慮的歲月，卻整天為省一點小錢，活下去苦惱著，尤其被講不出口的秘密折磨，如不倫之戀，還是非法墮胎事件，尤其她委身住進情人的窮學生宿舍，開窗望出去，看到的是她當時墮胎時，嚴重出血所住進的急診醫院。回憶其年輕時的看似快樂的折磨歲月，這段老少戀，讓安妮艾諾決定寫下影響她一生的「那個事件」（L'Événement，法國原文書名），當她開始動筆之時，更快刀斬亂麻，和年輕情人提出分手，結束這段沒有明天的不倫戀情，如墮胎一樣，讓一切愕然結束。

《那個年輕男子》以私密的自傳體，提出永恆的人性主題 ── 性、愛、死。

安妮艾諾把寫作的需要，比擬成性愛的需要。「我希望結束得猛烈，就像性高潮一樣，讓我確信，沒有比寫作更強烈的高潮。也許就是那種需要開始寫作的慾望，以一種讓我遲疑不前，所要面對的強度，讓我將那個年輕男人，帶回我家…」

與年輕男人的性愛，卻讓女作家看到了死亡。這場暮年之戀，讓女作家回到年輕時的記憶，那個68學運，性解放的時代，那個墮胎是非法的時代，那個床邊的年輕人，都還沒出生的時代。這樣的時間意識，更讓女作家，看到這個年輕人將要擁有的未來回憶，在那個她已經不在的時間。「無論如何，這個年輕存在本身，意味著我的死亡。」從性愛之一刻中，領悟到死亡的永恆，讓作家更珍惜當下時刻，進而看到過去，年輕的快樂與痛苦，面對未來，年老與死亡的命運，於步入暮年，對生命有日新又新的領悟。

《那個年輕男子》沒有明天的戀情，更呈現一種社會階級張力。安妮艾諾從這個窮學生情人，不僅看到自己年輕的歲月，更看到自己出身的底層階級。身為「階級逃兵」（transfuge de classe），已經成為中產階級的女作家，與窮學生情人廝混，重新體現階級的差異。「他身上帶有，我第一個世界的回憶。」

階級差異不是理論還是思想，而是現實和衝突。

窮學生情人之言詞動作粗魯、生活情調隨便，隨時都在提醒功成名就的中產女作家，自己如何身為一個「階級逃兵」；即使每天生活在一起，卻身處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同床卻異夢，女作家最後毅然提出了分手；然而，卻因為和這個年輕情人不斷的階級衝撞，她找回自己亟欲隱藏的底層恥辱記憶，逐漸能夠直面少女時的非法墮胎事件，重新回到她寫作的初心動力：「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

安妮艾諾之諾貝爾得獎演說－【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題目來自女作家二十歲出頭時，寫的祕密日記。出身於法國鄉下，父母親本為佃農，後成工人，最後開了間小雜貨店，好不容易成為小資產階級。安妮艾諾是村子裡，唯一考上大學的女生。在優雅的文學系所中，安妮艾諾身邊都是從小養尊處優的中產階級同學，不僅讓她與知書達禮的環境，感到格格不入，更讓她以自己父母魯莽出身，作為恥辱。

此時年輕的安妮艾諾，其實充滿了各種矛盾，她一方面要比別人努力讀書，考上中學老師徵試，目標為成功脫貧，晉身菁英階級。另一方面，她的內心卻充滿不平，不僅是階級不公，更有性別不公，讓她在還沒有性侵這個詞出現之時，遭受自己也不理解的性侵，在墮胎還不是合法的時代，被迫生命危險血淋淋的墮胎。這一切的遭遇，讓她有天於日記有感而發、宛如預言寫下：「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

〈世界報〉出版的《安妮艾諾專輯》，可說非常詳盡地呈現安妮艾諾的寫作歷程，與論述其風格之生成。它首先以安妮艾諾的詳細傳記，搭配整體作品年表，表現出安妮艾諾一生作品的自傳體架構。接下來，以四十頁的篇幅，精選安妮艾諾二十餘本作品的重要段落。接著，以各界專家，如文學教授，社會研究者和女性主義專家，個別論述女作家的寫作風格的沿革。

《安妮艾諾專輯》更全文刊登安妮艾諾之諾貝爾得獎演說，和其之後引爆的法國文壇辯論。對比右派〈費加洛報〉原本優雅的文學版記者，一時不再忍耐，稱安妮艾諾面對底層的「平白寫作」，宛如「窮人把膀胱當成燈籠」，中間偏左〈世界報〉，在編輯此書時，卻以文學家評論文學家的模式，女性主義者評論女性主義者的方法，與安妮艾諾寫作的文學性與社會性面向，深入對話，如甫獲2022年鞏固爾文學獎－布里姬·基霍（Brigitte Giraud），即撰寫長文，認為安妮艾諾的「平白書寫」，並不簡單，而是一種「挑戰語言」，以一種「純粹」，用以「思考真實、支持真實、讓真實有意義」。

個人認為，其中論說最為透徹的，為另一位鞏固爾獎得主，艾希克·維雅（Éric Vuillard），他認為安妮艾諾比雨果或是左拉的社會寫實主義，走得還更徹底，「以生猛的現實，攪亂了社會規則」，目的為「回到事物本身」，讓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思想，「成為寫作本身」，這樣面對現實的入世情懷，如安妮艾諾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讓事件成為書寫，書寫成為事件」（Que l’évènement devient écrit, et que l’écrit soit événement）。

如安妮艾諾談論其小說方法：「我不建構虛構角色，我解構我曾經成為的那個女孩。」或許就如《安妮艾諾專輯》所提到的：「與其存在主義的內容或社會真實白描」，安妮艾諾的作品，讓人震攝的，更在於「精煉語言」（l’économie de leur langage），她「解構了權力語言」，還有象徵體系語言、社會建立語言，以一種由底層煥發、由下而上自發的「平白書寫」，讓原本不可見的，變得更可見，原本不可思考的，變得更可思考，以人民話語，動搖菁英語言，讓象徵權力的男人，如坐針氈。

【書籍資訊】

•《那個年輕男子》（Le Jeune Homme），加利瑪出版社，2022年五月五日初版，48頁

•《安妮艾諾專輯》（Annie Ernaux），世界報出版，2023年四月二十日出版，124頁

（兩本希望中文版早日問世！）

１，「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 －諾貝爾文學獎安妮·艾諾，得獎致詞，（當天八小時內）全文翻譯

２，用筆製造「醜聞」，震耳欲聾的「平白書寫」

３，從日常親密到社會集體，一個女作家的階級書寫政治 －法《解放報》七版報導，深入解析

４，安妮·艾諾與韋勒貝克隔空交戰，引爆法國文壇照妖鏡現形

５，安妮·艾諾參與，反對法國總統【菁英社會改革】，共同宣言，全文翻譯

６，《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影評：「幸福，卻又暴力」？

７，《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連結女作家文學作品，之 10 個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