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萍跟王安達第三次分手,這次仍然是陳永萍提出的,不過她不打算回頭。她整理所有家當,可能會比一般女孩少,她漠然計算著。有過幾次的搬家經驗,她再也不貪心選擇超大瓦楞紙箱:那每箱裝滿重度可逼三十公斤,千辛萬苦裝完一個實在太重,根本無法獨自搬移寄送,還要想盡辦法弄台推車──有了失敗過的經驗,這次專挑選中小型的紙箱尺寸。衣服重量輕,可以放在有深度的箱子,其他的雜物、杯盞、瓶罐等,細心用泡泡袋包裹,理一理不到十箱,每個箱型還留有空間,就怕重。一個月不到就打包好。
本來,安達有考慮跟她籌組家庭,只是安達開的條件太苛:「我希望,房子登記在我的名下,我付頭期款,其他的,妳自己負擔。妳知道我媽跟家裡狀況的。」
「媽媽今年八十多,最近開始忘東忘西,而哥哥的情緒發作起來搥牆、掄自己,但現在我哥情緒比之前穩定,出門玩累了、散步夠了,自己會回家,也不用媽媽去找。偶爾要跟家裡其他人輪流照看、診療、看醫生評估。妳要是可以就多多擔待。坦白講難聽一點,妳如果不跟我繼續,未來我看,大概也只能娶一個比你醜的。」
交往期間,安達最常攻擊她的外表,嫌她不好看、皮膚不好、肌膚不夠彈性,背部長痘痘。也不說好聽話,不管她多厚臉皮撒嬌,換來多半是「裝什麼可愛」、「別噁心」。她也堪稱不依不饒,反正談戀愛!多擔待些,往後可能要過一輩子喏。她的朋友跟同事沒有一個喜歡安達,因為安達在總公司當總務時也是這種性格,老講些不中聽的話,久了大家都討厭。
安達另外有個厲害的姊姊跟姊夫,這公司職位就是姊姊讓他負責,雖然自由度少,但舉凡租借器物、場地、廠商進貨,還是要看安達幾分顏色。安達個性耿直,心直口快,講話不注重禮數,但上班從不遲到。總公司部分門禁事宜也由他全權負責,半夜有突發狀況,他就住附近,也能即時支援。
陳永萍在子公司負責業務開發,安達是總公司總務,總是有所接觸,安達見到女生特別有話,他老展現一種過分親近,類似與妳已經極熟捻的語調問:「工作怎麼樣?開發客戶有什麼好玩的事?」也會試探性的約女同仁用餐,但大多數都是拒絕他或移轉話題。陳永萍不,她覺得這多少展現出真性情。一次偶然的契機,她答應安達一起用餐,後來等了好久安達都不再提起,直到情人節前夕,安達才與她真正約會,陳永萍心裡忍不住臆測「這大約是有點意思」。
那天起,她更想戀愛。深信,在自己的努力下,將可以達成目標。
她憧憬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誕生在屬於她的家庭。
也是安達讓她足夠灰心喪志──冰凍三尺怎麼會是一日之寒?──每次分手,同事們都歡欣鼓舞,只差沒給她開香檳慶賀。他們認為:
「攤上一個家庭無妨,但傻呼呼的飛蛾撲火簡直九死一生,何必癡心?安達在外邊講妳也沒多好聽,妳該不會真的要守候他?這些委屈你能忍啊?」她聽在耳裡,這些話沒比安達平常講的話好聽多少,但總有些會流進腦中的理智區塊。大家說的都沒有錯!後來她跟安達一周就和好如初,沒敢跟任何人說,再度分手,也沒敢透露一句,都是大家瞧出來的。
放棄城市的工作,回家下田的過程非常艱辛,因為媽媽的體況沒有以前好,脊椎老毛病也沒仔細醫療,她回家幫忙卻總在狀況外,少不了被爸爸大吼怒罵。永萍堅持:「慣行農法行不通,你們都老了。農藥、除草劑會引發癌症。」她爸爸直接對她大吼:「妳以為妳是誰,妳還不是我生的?什麼時候輪到妳來教訓我?妳懂什麼?」連窗戶都在震動。她媽媽一開始罵爸爸囂張,不讓人好好說話,但實際上對自己女兒的所有言論一概抱持失敗主義!她孤軍奮戰的歷史,在前期也沒少被親戚朋友討論。
親友覺得她腦袋有問題,不會算成本!其實,像她這樣的青農並非少數,她確實是因為厭倦了某些追逐,或很想切割曾經令她心碎的感情才跑回家。但她下田之後,與這片土地自然產生連結,蘊育出使命感。她自己去進修有機農業的知識,跟像她一樣的青農互相學習,自己做廣告、自己設計品牌。萬事起頭難,就像種果樹一樣:剛開始的第一年沒有收成──你總是要耐心──等到長根、長葉、長骨幹、長果實,不像蔬菜可以隨時採收、隨時可以換種類,什麼季節換什麼來種。產季之外,作物仍要細心照顧。有個好處她以前不知道,其實相對蔬菜的保存,水果保存期也算持久。梨子保存得好,可以放半年;水蜜桃控制熟度與溫度,也可以存放一個月,只要採的時機恰當,適度冷藏,不影響其價值。一般大眾去市場買芭樂、蘋果,也可以常溫放一兩周以上。她有個同學是檢驗單位的,那同學跟她說每次去抽查冷凍貨櫃冰箱,海鮮全都放一年以上,就算放三年也不奇怪,相比之下「妳種的水果多嬌貴,連冷藏的溫度都要調整」。以前陳永萍對這些毫無概念,現在,料理筍子跟養雞她也不算新手。
緊湊忙亂的生活,從不斷跌倒、不斷爬起來繼續走,到現在被人說讚,在青農與創造品牌的全心投入中,過去的破碎就像每年來訪的颶風,大規模的破壞,而她只是願意收拾面對而已。
永萍對外表沒有自信,源於安達的冷眼碎語,戀情的喜悅還沒升溫發燙,刻薄的語句就像冰雹:左耳下一點,右耳下一點。是因為外表嗎?她也無法斷言,畢竟她所有外貌皎好的同學,都有外貌焦慮症;不同的是,她們不是被戀人嫌棄,她們光是自我檢視就足夠憂慮……她一邊送水果一邊想,就看到志堅商行裡面有個男子忙進忙出。這是一家小型貨鋪,整合市場跟賣場的那種小雜貨店。她馬上認出對方,白沙屯媽祖往北港進香團活動,團裡面幾位年輕的男子──阿堅體格最好,在人群中特別醒目。這是一家東西頗貴的雜貨行,但她對那雙結實的大腿跟緊實的翹臀最有印象。
在一群五十歲以上的人群之中,阿堅特別有記憶點。
她被自己的邪念抽了一鞭,走了進去。
事情進展的比想像中順暢,她得知對方目前單身、離婚後獨自扶養孩子、經濟方面尚可,忍不住浮想聯翩,就算告訴自己一百遍也沒辦法控制──他會不會是我正在等待的人?──她實在說不出口,最後,只能親切的當一個朋友,藉由談生意的名目,時不時就能見到他。雖然在外表上下心思對阿堅都像石沉大海,但她苦苦尋思、克服羞恥,終於想到法子與他獨處。
「給阿堅做吃的!」誰知道第一次進門說了幾句矜持話就被戳穿,臉頰一片燥熱滾燙燙地衝到腦門(好想找藉口逃跑),又想到機會難得,也不再辯駁。
這不,她又來了,忙到沒時間交男友好像不是藉口。安達傳了新年問候訊息(可能不只傳給她一位),有個合作過的青農要約她喝咖啡。
她回了安達訊息、明後天也可能會去喝咖啡……今晚她只想跟喜歡的人待著。煙火在阿堅守著三十年的鋪子前上空炸開。
「液體般的流金花火,在今年最後一夜:呼吸間頃刻盛放。」
這篇不分割,但其實此文是〈余志堅〉內文的第二主題,大家可慢讀,我費許多心力寫的,訪問了農友或是親戚種水果的。是我給大家的感恩節禮物,凡文章如要指正的,歡迎留言,我會參酌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