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Be跟Apollo相識始於大學。
網路代號Apollo8的學長已經延畢不曉得多久,特別老,這對BeBe而言很特殊,她不懂怎麼有人可以一直渾渾噩噩度日?然而,好奇心有時候是會造成意外的,BeBe控制不住自己。
全國聽障生大專院校運動比賽即將開始,BeBe極力爭取參與活動的時間已經晚了,Apollo是學生部的負責人,他承諾BeBe,如果有人退出,將把她放進第一名候補志工人選,臨行的前幾天,BeBe參與了他們的會議。滿室的人;兩種族群(聽人與聽障)。會議毫無效率可言,在第三個哈欠之後,BeBe忍不住開始神遊太虛──在台上主持的學長講了一大串歪七扭八的話,配合許多手勢,真沒想到,大家都各說各,爭執不下,最後草草擬定幾個重點,機動執行的方向,大家還是有意見,除了配上話的手勢,其他困難手語BeBe確實不瞭解。學長從內而外嘆了一口大氣,把臉朝著BeBe的方向說:「你還可以嗎?」
「什麼?」BeBe問了一次。
「還可以嗎?」BeBe沒回答,但Apollo學長從她的眼睛明白她不懂。
「可─以─嗎─?」他放慢了速度跟語氣。BeBe這時才靠著別人幫忙,讀懂他想傳達的字眼。
「可以。」
就像小雞出生前要破殼而出,那時毛茸身體接觸到的空氣是活著的!她竟然要參與這麼有意義的活動,雖然開會真的很悶。
散會。
他們出去了幾次,彷彿模仿情侶交往前的辦家家酒,一起逛夜市,Apollo說「女人真麻煩、逛街很無聊。」
雙雙在廉價飾品攤前比手畫腳,BeBe拿起一副銀色的耳環在放臉龐附近擺弄,學長淨說「好看、好看。」但他敷衍至極的態度並沒有損耗BeBe元氣少女的蓬勃樂趣。
其實BeBe何時戴過銀色耳環,但仍叫他出錢買了一副最昂貴的九十九元(其他的五十元。)
併排走在街上,總顯得BeBe雙腿間的弧形特別小,Apollo總是不理會BeBe的步伐行進著,把她一個人,遠遠的拋在大衣後面,縱然BeBe學妹努力想跟上學長競走般的速率。幾次BeBe對著他寬大的背影:「你走的太快了!」然後小聲地:「長的像熊的人怎麼可能走的這麼快?」幾次話才說完他便回頭,她心虛的咧嘴,明知道不是她所想。
路早已到了盡頭,或正轉到其它巷弄,或者一個階段性的結束,學長終於發現BeBe沒跟上。
好幾次Apollo完全不理會BeBe,不專注聽她講話,也不看她的嘴唇...... BeBe沒有主意,走在路上大聲喊起來,學長立刻察覺路上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高大的身材上,像是被社會眼光逼迫似的沒辦法,只好立刻答應並且靠近,積極以手做拜託狀,拜託妳不要再引起別人的關注「你吵死啦。」BeBe忍不住得意:「憑你!你也敢忽略我?聽不到還要我別吵呢!」
他們兩學生,外表看來差了九歲,在哪裡無處不比著手腳,在大眾運輸上也是,Apollo讀著BeBe的唇語加上手勢,但卻幾乎不面對BeBe打手語,他總是說「打手語幹麻?」BeBe問的所有問題,他統一給予各種表情:「看我表情別人就懂了幹麻用手語?」再加一個無可奈何的聳肩──「這樣別人就知道你沒有辦法了!」BeBe妒忌他跟別人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狂亂以手言語,一邊又覺得有趣,如一隻黑熊劇烈揮舞。
一次BeBe想表達「我要吃素食」但她不會表達「素食」或者「肉」的手語,腦筋轉了半天,就以手打了「我吃樹」問Apollo懂沒?從此往後,Apollo只要看見周圍有什麼造景盆,總是叫BeBe去去去──「欸,你愛吃的!」
Apollo老說像他們那樣的人感情世界很寂寞,BeBe問他:
「你大學四年究竟在幹麻?」
「大一到大四都聽不懂老師在說什麼,大四更是天天翹課。」
「翹課做什麼去了?」
「跟女朋友做愛阿。」
BeBe翻了白眼。
「因為沒事可做阿!」Apollo一本正經。
「你考試怎麼過?」BeBe問。
「作弊阿,不過就當掉。」
學長對BeBe坦誠:未來想要依靠人脈關係去助聽器的公司當維修技師,自己修理還可以自己測試,比聽人技師方便。未來如果要換助聽器應該會有員工價吧,跟女友結婚之後不急著生小孩,如果時間許可,晚上想去擺個路邊攤,租個小攤賣甜食,現在正在研究糖葫蘆的做法......他們單獨呆在一起那夜,一起看電影《夜奔》,學長用比平常更柔和的語調說「好感人喔。」BeBe卻不瞭解這部電影。那一夜,Apollo問要不要一起睡,BeBe拒絕,學長聞到BeBe身上的汗味,跟她說:「你去洗澡,真的很臭,我不會對你怎麼樣。」那時,BeBe還沒身為女孩的自覺,她沾沾自喜,臭味也能保護自己啊?頂著臭汗水味跟學各睡一間,過了一宿。
BeBe想:「Apollo學長的無聊特別令人心疼......絕非無病呻吟令人生厭的,學長聽力的閾值少了那麼多高低音,難道不是將世界擰成一圈?水潤的日子長成旱巴巴的風味,沒有巴哈只有節奏、不用連詞只有關鍵字......破爛的作文好像咒語......他甚至不看書、不讀詩、不理書法家父親傳承的功夫......那麼多空白用平等的速度在光影累積;常常裝做聽懂誰說話,卻並不想問。也許,學長不願意浪費時間理解一句,對生命變化沒影響的述語,更沒想看某人費心解釋一句──與他人生無干的語言。」
「所有的負面都是不快樂。」
「一切正面恆為快樂。」
「忿恨即生氣。」語言的外包材質去殼,情緒的展演是單細胞成分,原始的單一分類。
Apollo的無聊是個胎印,不全緣後天,總有始於天意不可抗的意味。
Apollo的邏輯、人生、記憶和生活──震動的鬧鐘、閃著光的警示燈,聽不見的優點,BeBe早已忘卻。
學長畢業那年,幸運得到政府補助,裝了人工電子耳,重新聽見世界,重新學習母語。這個過程裡,他們通過電話,但學長仍無法聽懂BeBe,只能在那頭抱歉,掛斷電話。
無聊裡好像有什麼悄悄成長,接著暫停、死去。
一切都糊成早餐店不可缺少的沙拉醬,歲月把蛋黃、醋、油打在一個塑膠盒裡。BeBe最後想起那夜,清清楚楚記得電影結束前,年輕少東的旁白:「那個大雪的夜晚,當我一個背轉身,我和林沖,即是生離,也是死別。」
她懂了電影。
還好,她的生命,沒那麼多遺憾。
舊作,已做基本校正。因讀者對我寫的女主角抗議,於是最近灑點糖跟餅乾,請享用,但這點心仍會控制在現實的基礎上,敬請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