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三六期

　　　　　《守護者》|《華爾街之狼》

沈默說法

以我個人的生命經驗而言，1990年代大眾讀物、娛樂影像的最極致，毫無疑問是武俠類型小說、電影和漫畫，那真是年少時期的全部。唯到了二十一世紀，則完全是Marvel、DC電影的天下，我自己也深有偏愛。本期就來談談將超能力英雄漫畫藝術化、小說化的殿堂之作《守護者》。另有詩人作家右京來稿一篇，碰巧是上期我寫《桃源案》所談到的電影《華爾街之狼》的原著書評。

【武俠瘋】：

〈現在全世界都站在懸崖邊──閱讀艾倫‧摩爾《守護者》〉

　　　　　沈默

對習慣閱讀日本少年少女漫畫風格的人來說，歐美漫畫顯得更硬派、更藝術化，即便是美國大眾讀物、通俗文化領頭羊的Marvel、DC，文字資訊也往往多於日本漫畫。兩者主要區隔無非圖像與文字的配置與份量，日本漫畫確實更傾向於圖畫式的直接傳遞思維、情感，畫框大小、形式變化也更為靈活多樣，即使是不畏於厚重暗黑恐怖變虐主題的日本青年漫畫，也會透過圖像去強調節奏、氛圍，而非文字，相比之下，歐美漫畫的畫格則往往較為單調一致，視覺表現上也沒有日本漫畫那樣直覺射出──這也是何以冨樫義博漫畫《獵人》（HUNTER×HUNTER，1998）到後期充斥文字時，有讀者心生疑竇：這還算是漫畫嗎？

而歐美漫畫中又另有一路線，名為圖像小說（視覺文學），以我來說，就是更藝術本格的作品，將漫畫視為文學敘述方式的一種，而不是圖畫書。這種文字或藝術表達為主的漫畫，可說是文學小說與漫畫之間的混種，有著大量文字，也會引用經典詩文，不但凝望人性的深淵，且有許多針對社會、政治進行的批判與思索。而二十一世紀後有愈來愈多的圖像作品獲得文學獎，也讓許多通俗漫畫在多年後也就搖身一變，晉身為圖像小說，如艾倫‧摩爾（Alan Moore）所編寫的《V怪客》（V for Vendetta，1982）、《蝙蝠俠：致命玩笑》（Batman: The Killing Joke，1988），以及《守護者》（Watchmen，1986）。

美國DC漫畫在2022年推出《守護者》典藏版，木馬文化很快引進，也就有了這本詩人孫得欽翻譯，小說家臥斧與《蝙蝠俠：致命玩笑》譯者劉維人譯校的中文繁體版。

《守護者》最早是分期漫畫，於1986年問世，由艾倫‧摩爾編劇，戴夫‧吉本斯（Dave Gibbons）繪畫，當時還只是漫畫，並非圖像小說。但這部重新定義超級英雄，探祕這些角色的內在宇宙、人性可能，以及深入描繪美國當時社會風氣與樣貌的作品，如今搖身一變，貴為視覺文學大經典，甚至被《時代雜誌》評選為1923年以來100部最佳英文小說之一，可見它的後座力有多麼凶猛。

書中的描寫與文字，在在令人震撼，如「現在全世界都站在懸崖邊了，下面就是血淋淋的地獄，……」、「這座城市是一頭動物，兇猛而複雜。」、「對古代埃及人來說，死亡並不陰森。他們將死亡視為一場靈魂探索之旅的起點。」、「他瞭解人有本事幹出多恐怖的事，而他從不退縮。他看見世界的黑暗面，而從未投降。一個人只要看見了，就不可能再轉身離去。不可能假裝這一切不存在。」、「存在是隨機的。因我們凝視存在太久而產生的想像並無模式，因我們選出的強行加上的解釋並無意義。這無常的世界並非由模糊的形而上力量形塑。殺死孩子的不是上帝，屠宰他們的不是運氣，把他們拿去餵狗的也不是命運。是我們。只是我們。」、「依我的看法，生命是一種被過度高估的現象。火星沒有那麼多微生物，絲毫無礙於它的完美。」、「我試圖要拯救的那個世界一去不復返。我是個噩夢：只能容身於其他噩夢之間。」

《守護者》藉由超級英雄（沒有超能力只能依靠肉體與意志力）的平凡軟弱，去對比一名可以同時存在於各種時間、移動到火星的無所不能超人曼哈頓博士的思維與存在模式，從而帶出美國人的中心性──曼哈頓博士被這樣評價：「上帝存在，而且是個美國人。」而擁有絕對智力的法老王則不妨替代為：撒旦存在，而且是個美國人。因之透過毀滅紐約幾百萬人口的極端手段，成功阻止地球核戰末日危機。

而這真是我所讀過最憂傷悲哀絕望的英雄群像，一部反超級、超能力英雄的傑作，《守護者》不啻於寫給超級暨超能力英雄的輓歌，同時是對美國的哀悼之詩。如今讀三十多年前完成的《守護者》，依然有驚心之感，尤其對照這兩、三年的全球疫情與烏俄戰爭，無不教人膽戰駭怖。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事物的核心》（The Hrart of the Matter，1971）寫了：「絕望是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到的目標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守護者》正是如此在萬難中達到救贖的絕望之作吧。

讀《華爾街之狼》原著兼憶溼密集會

　　　　　　右京

2014年，我在因緣際會下，參加了一個很有趣的團體：溼密集會。成員大多是文字創作者，不乏寫詩或小說的高手，但我們見面幾乎不談詩文創作，而是輪流想著各種無垠無涯的主題活動，邀請所以成員參加，內容有：吃吃喝喝、看貓看狗、賞海芋、喝咖啡、烤肉……偶爾也一起讀書。

而我記得，這集會的第一場活動，是在3月2日週末去電影院看《華爾街之狼》，看李奧納多如何詮釋股票大亨紙醉金迷的生活型態，吸毒嫖妓丟侏儒，還把蠟燭插進自身的不可描述之處（當蠟燭被拔起，我彷彿聽到了啵的一聲），而那段滿滿髒話的激勵演講，也可以看出李奧納多的狂氣魅力，吸引全體員工瘋狂撥打電話勸客人炒股票：「我希望你們借更多錢，希望你們退回困境裡，讓你們別無選擇，只能追求成功。但願失敗的結果變得很可怕，很難想像，這樣你們才會別無選擇，只能做追求成功該做的事情。」

不過，演技精湛的李奧納多，在這部片中還是有需要指點的時候，那就是吸毒的茫然症狀。麻癢期和胡言亂語期是怎麼一回事，還是要讓有經驗的人來。於是《華爾街之狼》的原著自傳作者喬登．貝爾福親臨片場，教李奧納多如何演出吸毒的狀態。雖然在這之前，李奧納多也有吸毒嗑藥的傳聞，但由他所飾演的對象親自教導，感覺更道地了。

是的，作者喬登．貝爾福是真實人物，26歲就賺到數千萬美元財富。年輕、大膽、號稱「華爾街之狼」的他，也是跑趴之王、花花公子、足跡踏遍全球的吸毒者，曾經摔過一架私人噴射客機、花過70萬美元住旅館，再從狂歡中回到希望他浪子回頭的妻女懷抱。他靠著遊走法律、甚至觸犯法律的手法，最快在3分鐘內賺進1,200萬美元。1997年，他的公司史崔頓歐克蒙遭國家證券交易商聯合會除名，原因是詐騙客戶。隨及被聯邦政府指控犯有詐騙罪並被送進監獄。

當我看了《華爾街之狼》的原著自傳，留意之處已經和電影不同。電影版會讓我注意那些有錢人的重口味玩法，但原著自傳卻讓我特別留意這隻狼的家庭關係。

喬登有一位糟糠之妻丹尼絲，陪他度過窮困的創業時期；但等喬登發達後，卻另娶一位年輕名模而與丹尼絲離婚。電影對他的罪惡感沒有著墨太多，但原作15章，他拜託老婆的阿姨當人頭戶時，對這位善良單純的長輩告解，他雖擁有領導能力，卻缺乏自制力和耐心，拋棄了前妻，也無法信任現任老婆娜婷。阿姨不失公正地寬慰他，讓他更明白自己的罪，短暫的告解時光，華爾街之狼變回了喬登˙貝爾福。但這情形稍縱即逝。接下來又是不停拜金犯法的時刻。畢竟他來見阿姨，就是為了用她的名義開戶頭洗錢。

順利當上喬登新歡的娜婷，花錢如流水，甚至還有一艘以她之名命名的遊艇，但也不是從此幸福快樂。他們生了一女一男，並深愛著孩子。喬登願意陪著女兒玩耍，是一位慈祥的父親；當剛出生的兒子心臟有破洞的症狀，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為自己有錢這麼高興。然而以上的喬登，都是沒吸毒的版本。

為了舒緩背痛和追求刺激，喬登常常吸毒，儘管三歲女兒會過來把爸爸的痛痛親掉，爸爸也假裝痛痛被親掉了，甚至假裝已經戒毒，安排義大利遊艇之旅，但毒品還是不斷登場。附帶一提，那場在風暴中硬要出航的遊艇之旅，差點要了他們夫妻的命。當娜婷擔心喬登又繼續嗑藥，喬登發誓這趟旅行結束就停止嗑藥，但當然是繼續偷嗑白板，坐立不安，又想動又想睡。當風浪太大，船長建議風平浪靜再啟程時，喬登私下對船長說：「我不能停留在港口裡，我嗑的白板正在我身體鬧革命──薩丁尼亞離這裡有多遠？」船長回答：「大約一百哩，但是如果我們選擇現在出發，大概永遠也到不了。」然而狂妄的喬登自詡海神，堅持出航，下場當然是遇難沉船，幸好義大利海軍救了他們。

毒癮對家庭生活的影響日益嚴重，娜婷受不了喬登一再闖禍，發生爭執，毒癮狀態的喬登在她面前燒掉她的衣服和珠寶，她仍不肯求饒，畢竟她也全心服侍了他六年。喬登要把女兒帶走，夫妻在樓梯口拉扯，喬登第一次毆打妻子後，將女兒放在汽車前座，沒綁安全帶就飆車，還出了車禍。雖然女兒奇蹟似地平安無事（只是被爸爸的可怕行徑嚇哭），但婚姻岌岌可危。闖了這些禍的喬登，被送到康復中心，終於徹底戒毒，夫妻過著簡樸的生活，看起來一切步入正軌，但在度過清醒一周年的紀念日之後，他注意到妻子常孤獨哭泣，有許多隱忍的傷痛、未說出口的怨恨，就像休眠的火山。如果喬登開口慰問哭泣的她，她會說她不能了解：為什麼丈夫會沉淪毒品而對他那麼壞？為什麼他現在變成這麼好的丈夫？他的好反而讓她想到「為何當年不是這樣」，反而讓她更痛恨。喬登愧對她，也愧對女兒，深怕女兒又想起那晚的可怕回憶。

最後，在喬登因詐欺被起訴時，娜婷也提出離婚。這個時間點離婚，容易使人覺得她是一位落井下石的拜金女（電影就給我這種感覺，彷彿上帝讓拋妻的男主角嘗到報應），但看完原著，我覺得娜婷在這場婚姻中累積的舊傷始終沒痊癒，也缺乏宣洩的管道，金錢只是維繫這段破碎關係的纖細線條，早就槁木死灰的她，看見老公因金錢問題被起訴，終於決定離開。

看完《華爾街之狼》原著，除了感嘆喬登把人生搞得一團糟的心路歷程（但他還是比我們大多數人過得更好），我也留意到自己的改變。也許是因為我有了妻兒，看同一個故事時，關注之處也變成了人物的家庭互動。金錢好用且必要，但並非一切。正如當初讓我有緣接觸《華爾街之狼》的溼密集會，它的主題活動從來不是什麼奢華的路線，卻也有著喜悅與悠閒。如今想起那些年，深深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