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測剛結束,我所在號稱「流氓連」的二營二連,再度成為四個營裡最熱鬧的堂口。也許是為了滿足口腔期落下的心理缺憾,連上的吵鬧程度達到史上新高,每次集合都要鬧得雞飛狗跳,讓例行的點名、吃飯和就寢等活動都顯得窒礙難行。
由於有十多名幸運兒被派往外島駐紮,連上補充了四名成功嶺來的新丁,分別是被派到我班上、即將成為健身教練的「教練」、喜歡亂拿別人東西的「奶油手」、一笑就會露出大排牙齦的「吸血鬼」和一臉正經的成大畢業生「小正」。
這四人一到二連就受到劇烈的文化衝擊,他們很快就發現:原來連上的荷爾蒙味竟如此之濃,一群二等兵早對熱食部阿姨失去興趣,竟公然性騷擾起輔導長和排長了來,只因為他們身上帶著似有若無的「小受」氣質;原來有這麼個連,前科率超過65%,甚至有技癢的慣偷不停犯案,讓大家連洗澡都得隨身攜帶錢包與個人物品。
在成功嶺四人眾的眼裡,二連上的兵比巴夫洛夫養的狗、布雷迪電擊的猴子還要不受教,不論受到什麼懲處都不會學到教訓,尤其是秩序問題。我們已有無數次因為吵鬧問題被全體連坐處罰,但總有害群之馬會忍不住繼續發出聲響,讓整個連好幾晚睡前都是靠罰站度過。如果是罰去操體能倒也罷了,整個晚上要一直死死站著,就算自閉如我也難以忍受。
教練是個踏實誠懇的人,靠著和其他人比拚體能(單手伏地挺身),還算成功地融入了隊伍。作為健身教練的職業病讓他喜歡打量他人的肉體,有天還很有誠意地說要教我健身、做造型改變,絕對能將我改成型男一個。看著他堅定的目光,我選擇性的相信了。
某天下著大雨,又到了每兩周一次的剃頭時間。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兩個連總共三百多顆腦袋正等著八個師傅修剪,按例又是搞得一團大亂。連長頗為不悅,嚴令班長讓所有人今天內剃完頭髮。由於隔天早上就是例行的服儀檢查時間,為了避免被扣假,連平常最愛胡鬧、總害所有人被連坐處罰的戰犯76號「鬼頭」和77號「無毛冬瓜」都去乖乖排隊。
我看隊伍排得有些長,乾脆直接去洗了澡,一個人先到大寢看閒書。難得能享受到二氧化碳濃度這麼低的大寢,我感到十分自在。這時等剃頭的隊伍已經從樓下排到接近大寢的位置了。
搶位較晚的教練看我快樂地在尼龍墊上滾動,臉上發達的肌肉瞬間擠成一團:「88,你已經理完頭了喔?」
「沒啊。」
「你沒理頭就先上床耍廢,這不太像你。」
「今天一定理不完頭,我何必去白排這個隊呢?」我懶懶地躺在床墊上,想學帕梅拉做個死蟲姿勢減肥,隨即又放棄了動作。
教練很是熱心:「明天就要服儀檢查,你不趕緊去排隊,到時候被扣假怎麼辦?」
「安心吧,等到了四點,班長就會改變命令叫大家去洗澡,頭也就不用剪了。」
教練聽言瞪大了眼睛,表情和黑人二人組裡的基根一模一樣:「怎會?剛剛班長才命令我們都去排隊,你這不是平白讓自己先被罰一個小過嘛?」
「今天要到營餐廳吃飯,還下了大雨,班長才忙不過來呢。」我意識到自己必須好好解釋自己的行為:「如果不在上餐廳前預留四十分鐘左右讓我們洗澡,二連鐵定會遲到。哪怕是我們的班長,也不想在其他營長、旅長面前難看吧?」
我看他臉上的肌肉皺褶漸漸撫平,索性多說兩句:「就算連上讓我們一身臭去吃飯、晚上再洗澡,那一定會有很多人頭沒理到,搞成下拜再補剃頭一次。那我還不如先洗好澡,舒服地等吃飯就好。」
教練眼睛眨動幾下,立馬端起臉盤往浴室走去。等他洗完澡不久,班長果然改弦易轍叫所有人在四點半前洗好澡。當連上為了搶佔浴室位置重新陷入混亂時,我和教練享受著片刻的悠閒,感到十分愜意。
「你怎麼預測這麼準?」教練在床上一邊愉快做著靜力訓練、一邊向我問道。
「因為我懂二連。」我裝模作樣地答道。
那天後,我似乎取得教練某程度上的信任,他開始向我悄聲抱怨自己對連上風氣的不滿,我也成為他的蛋白質樹洞,偶爾聽聽他吐苦水。
至於其他三個成功嶺來的新丁,則各有各的難。奶油手因為邊界感不高,白目地用了別人的沐浴乳而被嗆了幾次,人變得也些畏縮;吸血鬼被編入彈藥班,容易緊張的他似乎對填充彈藥的工作頗感壓力;小正則嚴重適應不良,臉上隨時壟罩著一層寒霜,好像自己正身處下水道,我等二連同梯都是群吱吱作響的老鼠似的。
這也不奇怪。據教練說,他們在成功嶺上的風氣和紀律都很不錯,同梯也多是些應屆畢業的乖大學生,來到二連後,對自己一生一次的軍旅生涯(希望如此)居然會耗費在這種地方,感到有些接受不能。
特別是小正這樣正直、骨子裡十分驕傲的人,最受不了待在毫無意義、毫無榮譽的地方浪費光陰。同樣是內向人,小正每晚只是端坐在行軍椅上一言不發,既不會像我一樣在衣服裡偷夾書看,也不會像86號「小畫家」那樣,總是默默在素描本上設計著刺青草圖。每當群體陷入一片嘈聲時,小正總用著怒其不爭的表情、恩斷義絕的眉毛和蟄伏待起的青筋作為回應,接著再和其他內向人一樣,一起被連累處罰。
但在某個特別燥熱的夜晚,沉默已久的小正終於爆發了。
起因很無腦。在當天下午,連上在給我們放思想教育片《南京大屠殺》。片裡的女主角是一個日本女人,嫁給中國丈夫後,一家人躲避戰火期間不幸遇上一群日本兵。在假裝成日本人的中國丈夫被揭穿中國人身分後,原本彬彬有禮的日本兵瞬間翻臉,一槍托就放倒了中國丈夫,並說出了十分沙豬的台詞:「支那人,竟敢X我大日本帝國的女人!」
我不知道大夥有沒有學到什麼家國情懷,但那句「竟敢X我大日本帝國的女人」成為當天弟兄們的流行語,許多人洗澡時都會互相偷襲著下體,一邊嘴上大喊著:「去死,竟敢X我大日本帝國的女人」,而一向毛躁如小學生的鬼頭和無毛冬瓜也不例外。
由於我昨天才抬著重死人的壓縮機上樓,因此知道今晚就會有冷氣可吹,所以心情還不錯,於是饒有興致的觀察鬼頭和無毛冬瓜耍寶。
只聽鬼頭說道:「诶,你有沒有姊姊或妹妹可以讓我認識一下?」
無毛冬瓜不疑有他:「你說我妹?你認識她要幹嘛?」
鬼頭語氣鹹濕,聲音忽然莫名低沉了起來:「她是不是和你一樣,小腿長長的,皮膚還滑滑嫩嫩的,睫毛也一樣很長~呢?」
無毛冬瓜一把推開鬼頭,同時吼道:「幹,閉嘴。你少講這種......」
鬼頭接口道:「竟敢X我大日本帝國的女人。」
無毛冬瓜的表情變得十分搞笑,他大概是想學石內卜講:波特,你竟敢用我的咒語對付我?
大家聽兩個慣犯又在耍寶,於是都笑了起來,長相清秀點的傢伙身邊開始傳染各種騷話和怪話,偌大間中山室瞬間變成了「中山茶室」,人人兩腿間的性徵早已顯得撲朔迷離,像鬼頭這樣「詭計多端的1」頓時變得攻氣十足,各種「語意錯落」的怪話席捲而來,連最直的異男也逐漸因面有男色而感到左右為男。
「二連,全部人,立正!」聽到嘈雜聲的謝排長聞聲而來,馬上便喝住了人群。但眾人今天興致很高,就算罰站了也有人在講「竟敢罰我大二連的女人」之類的騷話,於是全體處罰升級,改採半蹲方式進行處罰。
可惜,二連人不是巴夫洛夫的狗,他們是沒被電擊過的猴子。
窸窸窣窣很快變成竊竊私語,竊竊私語又變成日講家常、嬉鬧逗笑......
眼看處罰即將再度升級,隱忍已久的小正再也按耐不住,終於爆發:「統統給我閉嘴!」
中山室瞬間恢復了平靜,時鐘「滴答」作響的跑秒聲重新環繞耳際,為一名即將犧牲的勇士做起生命倒數。
「到底在吵三小!你們這些人是有什麼毛病?」小正又放了一把地圖砲。
與我素來不睦的89號「八加九」、背景頗雜的黑壯漢「大胖」頓時臉露凶光,斜睨著小正;原本聊得正歡的諸多同梯,這時都一語不發地瞪著小正,彷若盯上旅人的狼群:做兄弟的,怎少得了面子?
「他死定了。」一直默默描著畫本的小畫家小聲說道。
我瞥了一眼他剛剛完成的大作,是顆煞氣十足的骷髏。
「這張也不錯。」
當晚冷氣開通了。但有三分之一的人卻夜不成眠,準備要幹些大事;我倒是舒服地沾枕就睡,只隱約聽到些人聲與腳步聲,但也沒怎在意。畢竟我昨天才被罰勤去砍草、修冷氣,身體還有些疲累感,所以一個陽春大白夢就睡到了天亮。
隔天早餐時間,我注意到小正消失了。
只聽八加九和自己的小弟「白斬雞」及幾個一臉滿足的同梯正眉飛色舞地講著昨夜的新鮮事,我和教練與他比鄰而坐,只得聽著他自吹自擂;聽著聽著,我注意到教練的表情變得愈發複雜,肌肉發達的面頰重新箍緊。
昨晚,八加九、大胖、鬼頭還有十幾個兄弟,在排長熄燈後,一齊來到小正的床前向他討說法。
「那個北七太唱秋,我們只想教他好好講話而已。」八加九說。
這些人把小正層層包圍後,先激怒小正主動出手推攘後,八加九再一個頭槌撞倒小正,再讓其他人按住小正手腳;小正連連掙扎,頭卻被大胖等人連踢了好幾腳。
等排長趕到現場已無濟於事,排長不但被他們推到人圈以外,被裹脅在中央的小正還在被人拳打腳踢,直到幾個幹部到場後,火爆的局勢才得到控制。
「我、我也踢了一腳。」「白斬雞」急著變現他剛簽的投命狀,臉上十分興奮。
「你們有被連長罰嗎?」某個弟兄問道。
鬼頭漫不經心地回答:「沒啊。我們全部人都說天太黑、看不清楚,加上是那北七先動手的,所以排長也沒要我們怎樣。」
「操!」八加九咬牙切齒地說:「北七,要打我敢拿命來打,他沒這懶趴就不要叫,現在是還想告人嗎?」
大胖哈哈大笑,臉上的肉臉瞇成兩條斜線:「笑死,是要告三小?連長叫我們低調就好,他是能拿我們怎樣?」
當天連上的氣氛意外輕鬆,許多人像抽過大麻一樣的滿足靜謐,彷彿進入剛發洩完畢的賢者時間。幾個幹部也不再對我們多做管教,結果秩序反倒比前幾天要好。靠,看來管理還真是件玄學。
我聽說小正被打得骨折、腦震盪、多處破皮,好在沒什麼大礙,後來就被轉調到其他營區去了;排長與八加九、小胖等肇事分子一番溝通後,事情似乎被解釋成晚上太黑、造成推擠意外的樣子,反正所有的「目擊者」都說自己不清楚現場發生什麼事。為免大家為難,幹部們只好表示一切都會從輕處理。
也許事情沒結束的這麼簡單,但要忽略它卻相對簡單。
故事到了尾聲,世界又迎來了和平。
即使小正已經離去,教練卻沒忘記他。幾天後的某次射擊練習,教練又向我這個樹洞吐露心聲。
「卑鄙、無恥,一群人渣敗類。」教練小聲喃喃咒罵著,臉露不忿。
看到他的反應,我少有的施虐心理一下湧了上來,於是語帶促狹地說:「蝦?大聲點聽不到。」
「小聲點啦。」教練緊張地四處張望:「不要弄我。」
「沒啊,我在講陳冠希老師的名言。」我嘴巴朝著剛做完毒品藥檢的一名弟兄努了一努。
「冠希,慣吸。」
教練忍不住笑了,那夜的陰影彷彿在漸漸淡去。
他笑點也挺低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