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的夢境(四)終

l 現實的噩夢

小黑的出現救贖了我，但卻沒有停止這場噩夢。

連續一個禮拜陷入相同的迴圈，卻再也走不到已知的結局。一次次感受天旋地轉的窒息，再因失血過多而昏厥、感受天旋地轉、再因不明突擊而死去……在座位上揉著泛疼的腦袋，我停在瀏覽的網頁：「35歲美女網紅慈善家 臥室中彈身亡」標題聳動。

到底為什麼兩個禮拜前無意翻閱到的、橫越半邊地球的、八竿子掛不上鉤的異國新聞會成為我的夢？與網頁裡女人炯炯有神的藍瞳對峙，她含笑的眉眼讓疲憊的我有被夢境之神捉弄的錯覺。

決定先暫擱無解的問題，因為新聞存在某些明顯矛盾的點。

S報寫道，「事發當下，男友菲力正在浴室刷牙，卻突然聽到臥室傳來一聲槍響，才知發生事故。」

W網路新聞則說，「家屬透露，珍妮絲卡曾擔憂地表示自己有生命危險，怕會被愛人的保鑣謀殺。」

女人遭到行刑式的一槍射穿太陽穴，在緊臨臥室的浴室裡，男人居然沒有聽見任何對話或掙扎？

女人若是害怕保鑣，男人怎麼會不知道？或是女人害怕的是男友，那兩人怎麼會獨處？

總之，菲力明顯很有問題。

如果說網路的發明縮短了國界，那社群網路如今的發展就是你與陌生人之間毫無距離。複製一組序號就可以瀏覽你的日常，你甚至會在上面暴露即時的位置，或者陌生人連你點掉乳緣的三顆痣都能參與。

想要在珍妮絲卡這類型網美經營的社群中找到關鍵人物很簡單。首先，她們會因為「less is more」而控制貼文數量；再來，得用限時的動態展現生活的精采；接著，包包鞋子衣服到生活態度都是粉絲想知道的；最後，她們會因為厭於重複的提問而決定另設分類。她們在成為眾人追崇的指標時，無意識地將個人歸納在可預期的格子裡。當然也不能說得這麼絕對，但總有些蛛絲馬跡會在脈絡之中。

點進菲力的頁面，竟然是鎖住的。

「不可能吧……」

重回IG貼文，珍妮絲卡趴在菲力的胸前展現愛嬌，男人白皙的裸身刺滿塗鴉。點開限動收藏，一則則賣弄肌肉的猛男舞曲。

「怎麼看都是個表演型人格的人啊！」

已臻完備的網路生成種類繁多的交流組織，相較於面對面社交結夥的費時費力，以目的、愛好、興趣等類項作為依據，簡單快速的社群聚落逐漸成為當今溝通的主流。

但是，起初人們可以自主選擇溝通的方式，如今的我們卻被迫要在這之中選擇一個當作思想的載具。我甚至悲觀的想著，如果硬是不進入這樣虛擬的社會，反而更像從未存在這個世界吧。

所以，為了要活得更有尊嚴，我又擅自將網路社群劃上階級。而這之中最沒有節操的就是X音。

不過像菲力這麼自戀的人一定會在裡面得到樂趣。何況限動的版面非常明顯。

為了滿足好奇心，我申請了一個X音帳號，進入菲力的世界。

很明顯像我這樣陰鬱悲觀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菲力的。因為他的短影片不是肌肉就是滑稽的舞步，他甚至使用低級的中文字當作影片標題，還有那些自信心爆棚的電影重演……看著百萬粉絲的愛護，我只能說，真，人帥就好。

不過，有則影片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珍妮絲卡出事的前一天，兩人在狂歡的夜店對坐。雖說情侶間鬧些小憋扭十分正常，但這數十秒間女方都表現出過於拘謹的神態，菲力抱怨她的掃興，但她反而更擔憂地看向身邊的西服保鑣。

連我都看得出事有蹊蹺，但這則影片居然還留存在媒體？難道只是我在腦補？

我因為夢境情節而對珍妮絲卡存在偏見，但此時的我卻突然對罪魁禍首感到好奇，我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至今無法擺脫噩夢，就是因為這個凶手在暗地裡將我一次次的殺害。

雖然各界都猜測珍妮絲卡死於IG置頂貼文的惡意、為國家援助弱勢政策發聲的對立陣營所謀殺，但這個簡單直觀的說法太過野蠻，無法說服我。

按下菲力IG的好友申請，我決定要為珍妮絲卡以及自己的死亡找出答案。

菲力，30歲，法國堡加祿菸草公司二代公子，曾是百萬短影片創作者，今年初接手家族拓展在克羅埃西亞的生產事業。因與珍妮絲卡約會而活躍歐洲各國。

即使堡加祿菸草公司享譽歐洲市場，但過去卻在經營上出現過極大的困境。2010年歐盟不再補貼菸草生產商，菸價因此上漲而牽制買氣，導致當時法國國內工廠紛紛倒閉。為了降低成本將工廠外移到勞力低廉的國家。

談及當今新聞媒體淪為富者的宣傳工具的醜陋現象，堡加祿公司投注在形象上的資金肯定不少。不過，仍查得到少數自營媒體譴責堡加祿壓榨勞工福利的資訊，另有幾篇新聞借轉型成功的他牌專題而諷刺堡加祿只顧利益的迂腐。只是弱勢國家需要外企帶來大量的工作機會，政府居中擬定產學規則鼓勵青少年投入產線的勞力之中。

總之，即使經歷幾次經濟風暴堡加祿公司的股價都持穩未跌，今年還在克羅埃西亞擴增生產線。

看著菲力家族的合影，經商者的紅光滿面。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今天到九點打烊喔」

店員溫柔的提醒截斷了我的思緒，我歉意的起身收拾物品。

店員卻站在原地，對電腦顯示的畫面表現出異常的興奮。

「妳也有追蹤菲力？」

「沒有耶，但我知道他女友上個禮拜的新聞。」

「對！妳知道嗎！我一開始看到動態還以為他又在開玩笑了。」

「什麼動態？」

「就是他們前一天在直播大吵，他隔天發了一則保鑣正在買槍的動態，說保鑣會好好『處理』這件事」

「哇！那不就證明是他殺了珍妮絲卡嗎？」

「但他們倆個本來就常吵吵鬧鬧，而且每次菲力的玩笑都是這種調調的。」

「可是女生真的死了耶！」

「我也不知道。」

店員聳聳肩，並不在意自己追蹤的偶像有殺人的嫌疑。端著空咖啡杯離開座位。

我卻因為資訊量太過龐大，立刻拿出手機查詢珍妮絲卡支持的政策裡包含哪些弱勢國家。

撐著傘走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珍妮絲卡真的是菲力所殺，那菲力算是神經大條還是過於自信？如果不是菲力所為，那這個凶手會是哪個人？保鑣？菲力家族？

這天夜裡我又再次夢回暗房。

姿態窈窕的女人穿著合身的黑色絲絨睡裙，在工作檯前忙著將自己拍攝的相紙洗淨。

半裸的健壯男人悄悄的走到身後，將她環抱在刺滿塗鴉的胸膛間。

女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順便將柔情的眼波往男人瞟去。

「你看！這張照片是不是很棒！」

女人捧著半張顯影的相紙，照片裡克羅埃西亞的孩童津津有味地吃著麵包，對鏡頭笑得燦爛。

男人溫柔地親吻著女人耳際的碎髮。

兩人哼著同樣的情歌，在工作檯前款款擺動著相同的頻率。

「親愛的……」

男人輕輕呼喚著懷裡的愛人，隻手移到女人身上最敏感的位置。

「才不要哩！」

女人笑著逃開大手。挑逗的舔唇，作勢要對方來追。

男人卻站在原地，回應她的笑是加倍的燦爛。

女人看著她此生的愛，融化成一攤甜蜜。以致於沒有察覺那支從黑暗穿出的手槍。

「嘣」——女人驚恐的表情，不明白愛人為何背叛。

「這是妳挑釁我 (們) 的結果。」

看著男人無情的俯視，我體會到女人最終敗在親密愛人的痛，椎心刺骨。

這樣的痛覺即使醒來，也讓我不勝唏噓。

而再也夢不回暗房的某日早晨，W網路新聞變更了頁面的內容。

緊接著，警調人員在記者會中公開偵調判決，全案在珍妮絲卡吞彈自殺的結局中落幕。

而菲力至今都沒有確認我的交友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