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聲讀後｜《綠島》楊小娜

從女孩成為女人；從初始年老的他，到愛上年輕的他。這是她的故事，安分地、順從地、力挽狂瀾地，在沒有她表演位子的舞台上，卻在內斂的肢體語言中，表現得精彩。

《綠島》是一部我自認很特別，也非常易讀的文學作品。以1947到2003這段台灣史為背景卻還能講得通俗，輕易勾起台灣人記憶，作者楊小娜卻是未曾在這座小島長時間居住的美籍台裔人士。令人難以想像，只憑藉史料與口述就能交出這本對台灣人適口性極佳的故事，足以說明楊小娜是多麽會說故事的專家。儘管它不夠「本土」，有點仿造意味的草根性，營造不夠完備的「台灣人的精神」，排除這些似乎想追究核心精神才能更近一步打動人心的氣魄，純純粹粹地從一本小說去欣賞，依然還是瀰漫著一股讓人想一頁頁翻動的慾望。

根據OKAPI採訪楊小娜的內容中，我們可以進一步得知，「綠島除了是國民黨囚禁政治犯的所在，這座蒼翠美麗的島嶼也曾在過往成為一座牢籠」。此雙關，綠島可指稱台灣行政區之一，亦可追溯綠島的歷史，近一步擴及生活在本島，整個台灣的人們，共同繼承的歷史共業，以及前途盡是未知的運命。同樣的雙意指涉也可在主角找出蛛絲馬跡，「她」是我們的眼，一同見證身為政治犯女兒的成長歷程，遠嫁美國獲得台美人身份，為家人安全與政府特務有所交易，最後又回歸家鄉，成為女兒。這一整段生命經歷不外乎即是生命的寫照：面對變遷所帶來的不安，尋找一片安身立命之地。那肯定是困難的，而活著的每個人都責無旁貸。另一個指涉我們可以思考這些問題去深入品味：到底主角為何無名？無名能解釋什麼？有什麼理由或因素必須無名？是否在暗示台灣在國際上仍無法成為名符其實的國家？台灣人的國家認同仍處混亂狀態？中華民國、台灣、中華民國台灣，哪個才是我們想追求的未來？又，這樣的認知分裂凸顯的是台灣人在多段殖民背景下所產生的悲哀遺緒？

我想，別特別強調以女性觀點來看待這部作品，會是比較適合的解讀方式。或許，放大女性視角已經成為這時代的閱讀反射，一但牽扯意圖解構男性霸權是有可能會毀損感受的樂趣。如首段所述，女性在表現上是相對隱晦。母親知悉丈夫被憲兵抓走，便連夜打包行李，與四個孩子遷居回老家。主角眼中的母親，為了保存孩子們性命，即便也曾有過對丈夫仍存活保有一線曙光，有過抵抗殘酷降臨於他們身上，但她知道，這非長久之計。明哲保身下必須妥協，守在娘家，艱辛默默將孩子們拉拔成長。

待主角長大，丈夫返家，妻子無法，或早已體認政府是不會還給受害者與其家屬一個公道，人回來就好，已經是最低的盼望。主角認識的父親是個零，她沒有機會感受愛，結束牢獄之災的父親不再能適應社會，更何況是給予愛的父職。故事一個感動之處在於，我們是作為見證者，看著主角與父親如何熟悉彼此，如何從稱呼「他」到「父親」。很多情節，主角都是被父親給使喚著的。埋怨伴隨不解，她主導不了什麼，也對父親的私下行徑一知半解。我們得以看出父親也在努力，在與那個造成他生命停留於三月的漫長時光做出掙扎，若輕易批評，反倒顯得輕浮不夠慎重。身為女兒的主角成為協力者角色，就算保守他人批評任由父親涉入危險，但我也認真思考過，換作我在那個位置，一名陌生的父親，我也會想在旁觀者與親人的曖昧雙重身份中，盡我所能幫忙搬起石磚，窺探隱沒在時光洪流底下的斑駁往昔。

從父親到丈夫，主角似乎重蹈覆徹成為母親必經的考驗。一樣只有自己，檯面上勸告丈夫減少獨立運動事業的參與，丈夫不顧，在堅持上產生分歧，她只能採自己的方式為了保護家人。家庭中丈夫是對外，妻對內，更體現主角的局限。女人能參與多少政治是一個問題，女人的空間只有困著她的家務事，能取得獨立運動之所以重要的核心精髓機會不可多得，主角故而不能接受丈夫後來接一位更為知名的獨立運動工作者長居家中也是情有可原。丈夫的大男人思想，外遇，指使協助丈夫的獨立事業，全都用緩和的敘述帶過，彷彿，主角沒有女性意識，根深蒂固的責任配置歸咎於那未解嚴的時代。在有限的發言空間，主角所關注的問題也就只限於「家庭的政治」——決定孩子們的未來。

真要說，主角就只做過那一次的離家出走。把空屋留給丈夫，自己帶著女兒們到外面旅館暫住。坦白說，夫妻間的爭吵和解表現得並不出色，我甚至找不到主角愛丈夫的情愫。像是被安排好，後面的規劃也就是照著流程走。天外飛來一筆丈夫外遇，似乎也只是「補充」，將他描述地更像個正常男人，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罷了。甚至主角自身也有差點外遇的情節，但就像被落掉似得，沒有什麼相形之下的比較或檢討。

我覺得讀小說是這樣的：有些作品讀了非常喜歡，很有可能只是當下的共鳴達到頂端。第二遍、第三遍⋯⋯就無法再產生更多喜愛，也就更能冷靜下來，不再以沈醉而是檢視的目光經驗一次劇情。這種感覺挺困擾的，但不是想去評論好或壞。只是正好，在讀《綠島》這次忽然讓我有這種感受。第一次經驗，第二次就會產生因檢視而期待的調整，有趣的是，這似乎是研究生不可避免的高度頻繁接觸所產生的「噁心感」。如果只是純粹想要分享初次閱讀的感受，我可以百分之百誠心推薦，這是一本精彩、豐富、那麼點不接地氣卻是特別的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