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人、感情 ：焦糖布丁

工作的店裝修，得到了幾年來久違的休息日。自己一個人在租處，消磨、浪費，這樣奢侈地使用時間。什麼也不做，看動漫、看影集、聽podcast，間歇地工作、認真地回覆好不容易聯繫上的朋友。

剛放假時前幾天焦躁不安，惶惶躁動，便像多年前一樣，把櫃子所有東西扔出來重新整理。我想，大概是慣性運動的關係吧。一直轉動的齒輪，沒辦法在瞬間就嘎然而止，索性過了一週日夜顛倒的日子之後的現在，終於感覺有點清醒了。

剛上大學的時候，第一個學期住進了女宿。室友周周是台南人，帶了有名的依蕾特布丁(我應該沒記錯 ? )。當時，對於「一湯匙下去，焦糖汁液從底部流出來」這件事，感到驚喜不已。就是那種，漫畫裡面，會冒出粉紅泡泡的情節。

今天早上六點，我便開始做了。把手機視頻放在一邊，一邊開始拿出材料。

她從飯店去了外婆家，這是這周第五天了吧。

例行地喊早，把帶過去的菜放到桌上。然後姥姥就會開始哭了。說著一樣的話。「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樣的事正真實上演。

她為了這個已經奔波三個月，離家已久，在這個時刻，還是需要回頭去面對。父輩、母輩，祖父祖母輩，那幾輩人活了一輩子都沒能解開的舊結、結下的新結，在這裡又重新翻騰出來。

白砂糖加少許水，放到爐上開始熬焦糖。砂糖被水浸濕，融進水裡，慢慢變得透明。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多時候。對於人情的流轉、逝去的生命，終將如此的命運，早早便沒了言語。於是，我靜靜地把視訊放在這裡，和糖液一起，慢慢地起泡，不去攪動，靜靜地等待。

保險、銀行卡、股票、退休金、房子……，找不到的遺囑，散落的感情。她又重複了一樣的話，一個部分一個部分解釋，目前進度到哪了、還需要什麼文件、流程如何進行、需要什麼家屬配合。解釋一次不明白，就說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老人一遍又一遍，聽懂了，又聽不懂了。她像AI對答，又重複一次。

糖漿逐漸升溫，慢慢變成焦褐色。沖進熱水，湧出的氣泡和蒸氣一剎那炸出來。有人離開的時候，那些家裡按奈著的情感，也只有這個時刻衝湧出來吧。我把鍋蓋蓋上，繼續聽著手機裡傳來的叨叨絮絮。

人都走了。

有時我會這麼想。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可是，我們卻總是讓一樣的戲碼，在不同的人生裡重複上演。插上管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交代了；留下來的人，說再多也不能被聽見；流出的熱淚，融得了那出口如尖銳冰刺的惡言嗎？

我們總是這樣，做什麼都太晚；要做什麼的時候，已經無能為力。

焦糖液分裝到模具，雞蛋加入糖拌勻，鮮奶油和牛奶加香草籽煮沸沖入。過篩之後就靜置。她聽起來好累，我向鏡頭做一個鬼臉。我好睏，不過，並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麼。現在必須等待。布丁液在攪拌和過篩之後，需要沉澱。讓氣泡自己破裂。近中年的我們，都明白或早或晚，必然會發生的這個劇本。

烤箱倒入熱水，蒸烤四十分鐘。我和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讓手機繼續放在那裡。冬天的日光慢慢地滲入租處，烤箱的熱氣慢慢填滿這小小的空間。我一個人看著烤盤的熱水冒著小小的泡泡。

她做了紅燒魚給外公外婆，說是我教她的，不過從照片看來，可能是來自黑暗料理界吧；我把烤好的布丁放到冰箱冷藏，等到我睡起來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大學那時候，還有更小的時候，布丁總是有這種魔力，變成在某個瞬間就會想念的味道。

其實，也沒什麼要做的。不需要複雜的原料、繁瑣的步驟，還是什麼高深的技巧…。僅僅只是，安安靜靜地，悉心等待。看著布丁出爐的一瞬間，我好像朦朧地、在蒸氣裡面突然明白了某些新的道理。

她像哄小孩一樣，午飯過後把姥姥哄睡了。她走在小城市冷冽的街道上，準備明天繼續再來一次。晚上還要，繼續拼湊，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人，留在這個世界的拼圖。我想，可能還要半個多月吧—－至於其他，無法解開的、無法改變的，就只能放在那裡了吧。

我想，等到妳回來的時候，我給妳做布丁，然後再教妳一次紅燒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