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老師在課堂上放大陸八七年版《紅樓夢》電視劇劉姥姥遊大觀園片段。只見一個瘦老太婆擠眉弄眼、拿腔作調,難看到姥姥家了。
對岸製播《紅樓夢》新劇,是二○一○年的事,等我實際看到這部劇,又是好幾年過去。演劉姥姥的是位富態的老戲骨。儘管有人說,看上去不像莊稼人,但我覺得演技自然討喜,很合我意。話說回來,我對劉姥姥賈府之行印象最深的地方,還不是遊園,而是臨去那晚,平兒仔細向老人家交代闔府上下相贈的物事。
白日遊園的作弄和出醜,是貧富間的應酬,總有些上下交相賊的意味。夜裡這一段,才真照見人心。可如果只有餽贈,那麼損有餘、補不足,頂多就是財大氣粗,用《紅樓夢》的話來說:「得意濃時易接濟」。然而平兒懂得囑咐劉姥姥日後回送些自家農作,甚至連隔天劉姥姥如何攜帶大批贈禮回去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不用你費一點兒心的。」這,才是體貼。
其實,我一直要到讀完研究所,才真的從頭讀起手邊的里仁版《紅樓夢》。而等我完整看完一齣《紅樓夢》電視劇,人早過了而立之年。這幾度進出紅樓,也許是課本原典選段種下的因,但我寧願想成是自主閱讀牽起的緣。畢竟,在此之前,我時不時便藉由各式抒情美文、飲饌雜文、通俗論著,和介紹植物的科普書籍來探觸紅樓種種。
有時我會想,如果年紀更輕的時候就讀起《紅樓夢》,與這部古典鉅構的緣分會否更深些?不過,後來倒釋懷了。至少對我來說,人與古典的遇合講求水到渠成。年紀太輕、語文能力不夠,徒然讓重重文字障消磨了興致。再者,閱歷太淺,就算文字不成障礙,又或者翻拍成通俗戲劇,也未必能從中品出趣味。台灣在九○年代也自製過一檔《紅樓夢》電視劇。可惜我現在只記得某飲料廠商以此編了首廣告歌:「賈寶玉愛黛玉,黛玉愛什麼玉……。」
就吃食的角度談劉姥姥遊大觀園,少不了得提及茄鯗。且不論王熙鳳向劉姥姥口述的繁複用料與作法是真有其事,抑或誆騙取笑,最有意思的反而是劉姥姥說:這道菜吃起來不像茄子。近年遷居嘉義,與家人互為照應,同上餐館吃飯的機會也多了。聽著餐館師傅滔滔不絕講解食材來歷,我只有一個感想:都說「無味使之入」,可在這人工取代天工的世道,人們卻以高價追求食材原味。而賈府這樣的人家,吃慣了遭佐料奪味的佳餚,倒覺得農家的菜乾爽口,也就難怪平兒會要劉姥姥逢年過節帶些過來。
我不清楚如今的中學國文課本還選不選劉姥姥遊大觀園。但我相信,只要學子能培養閱讀的習慣與基礎能力,縱然未曾在教材中見識劉姥姥的滑稽突梯,有朝一日也會於因緣俱足下體會平兒的好。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二月一日修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