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2/0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讓懂妳的人愛妳
    大學時期因為網路交友,認識了T大的C,我們靠著網路從一二句話聊成深夜,有回他南下找我,我們在湖畔的石磯上坐了整晚,言語寥寥,友誼出脫得還是友誼,月亮在天際向西端斜得冗慢。
    當時我著迷他的原因,是因為他的身上有我匱缺的特質。我生性害羞,他交友廣泛,我刻苦勵學方有今日,他信手作答便能名列上風,在團體中我是塵埃、要顯微鏡才看得見的存在感,而他則是班代,舉凡聚餐訂書他樣樣做得妥貼。我心懷仰慕。
    何況那時我嫌惡自己的身材。
    幼年時與陌生姊姊在登山步道旁的遊戲器材玩座椅式的盪鞦韆,她要同伴與之同坐一端,鞦韆才不會因為我的噸量大而難以平衡。她譏諷我為一頭母豬,我的詞彙尚且找不出對瘦羸的負面語詞,且骨感美人是當時審美的極致,於是僅吐出一句「瘦皮猴」回敬她,除此以外我不懂自己為什麼不腳底抹油地逃走,讓他們那端沉沉墜跌,在最終審判沾邊下三道(六道輪迴語)。
    後來上了小學,鎮日坐在教室閱讀或沉默書寫功課的我,對於運動提不起勁,久了便宛若青蛙體態,脂肪撐肚。何況小學時能讓我充沛自信的是紙筆測驗,它越成就,便讓我更坐實如一厚穩盆栽;至於體育,一百公尺我跑成三十秒左右(這是蝸牛速度?),假日時母親陪我到小學校園練習跳輪胎鞍馬,反覆練習後我仍卡在輪胎上,至於墊上運動的前滾翻後滾翻,我總是想像翻來覆去後頭頸會不會抝折、筋骨斷裂受傷(我對人我、對世界總是給予過分的描摹),後來擔憂體育考試不及格,於是在家裡的木板床上往復練習,把頭放低、雙眼向後看,身體前傾、想像自己是個圓,小心翼翼地終於成球,心底歡呼。
    到了大學仍舊依靠節食度日,比方晚餐吃了六片鍋貼配一大杯無糖綠茶,以此安撫整天忙碌的心靈。可胖瘦或多或少有基因宰制,且運動飲食得搭配才可,明知少吃多動是王道,仍然管不住一張嗜欲之嘴。
    總之,我對自己裡外不滿意,而情人眼底的他總有過人處。
    後來交往,有回坐在他的機車後方,他曾載我從木柵飛駛到公館市區,那時懷抱他的腰腹,驚覺低腰牛仔褲圈起他的腹肉猶若垂墜肥嫩的豬肉,可在情人眼中都備覺可愛,於是我的雙手開玩笑地捏塑起他的小腹。戀情初始時,笑語都是純真的,把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都覺可以如此終生而無憾,況且若有人問起我有沒有男友,我便虛榮地說有,而且還是高材生。
    有回在他宿舍過夜,可夜晚睡在哪?他要我與他同床,可我不願意,寧可待在他臥床下的書桌,我趴在那裏一整夜,他則在頂頭的上鋪睡得香甜。
    那時宿舍開放,男女共寢都是平常,夜間上廁所時我還發現有女端臉盆、著睡衣進出浴廁與寢間,如今要我再如此「開放」恐怕沒那份膽量,何況一間寢室共四男,難保我在下鋪趴睡會發生什麼危險的事,賀爾蒙的流動有時難以理性。不過我記得一位獸醫系的同學在睡魔尋我時,仍挑燈夜戰,夜裡的暈光只有他桌前一盞,其餘都是昏昏然。
    有回他到朋友家圍起四方城,據說那裝潢精美、室內流淌泛亮木紋色調的三房兩廳是某同學父母擁有,確實冷氣裡有富貴的溫馨。他們叫喊或隱約的訥訥之聲時起時落,我看不懂方城記,只能懶在沙發上讀《未央歌》,像一具懸絲木偶玩起「穿書劇」。
    後來,專注力偶有被他們的玩鬧剪碎,於是聽到他朋友問他:妳讓她一個人在那好嗎?不用陪她嗎?她最近著迷那本書,就讓她好好看吧。青春時期熬夜都不算什麼,我記得那場麻將玩到凌晨天亮,他起身時正可赴永和豆漿的營業,於是叫我,我隨他而出,其餘人等則在豪宅補眠。
    那些日子就是這麼「隨性」得無告,評點該如何?隨自己的年齡變化莫衷一是。然而遠距離的感情畢竟難以維繫,在那年代打手機都得秒算,不像現在LINE免費,於是總熬夜到凌晨十二點至一點講了通「半價或前一分鐘免費」的睡前電話方休。長久下來身體勞苦不堪,此間,也許有什麼默默在引動,只是彼此沒有明說。
    直到有回在網路上我問他的朋友,為什麼他最近對我說的話總是越來越少?不像初始熱情?(他那朋友我是見過的,理工邏輯腦、善舞蹈,四肢如潑灑敞朗的墨彩,雲動水緩似的。)那時他對我並未言說什麼,只給了我一句「讓懂妳的人愛妳」。我不明所以一再追問,他卻以沉寂回我。
    那沉寂是一顆石頭投進井底,迴盪出的幽暗冥晦,是無聲中令一具在網路他方的靈魂深陷顛倒夢想的絕路。
    不久他才說,是我們班班對最近相處出了點問題,這話是給他們的,與妳們無關。
    但我還是看到了。
    後來我和他的戀情終走向縹緲的無端。
    多年後的某新年,我猶然收到他祝福的簡訊,而在那之前得知他將由數學系攻讀財務金融碩班,後來也如願續讀母校。他家境平凡,父母都是藍領階級,尤其是父親,刻苦開貨車營生供他念書。而他也未曾讓父母失望,他向學的積極心志至今令我迷戀。
    後又幾年,有回我在林口長庚醫院前的晚市買冷滷味吃,瞥見左旁走近一人,走姿站相都極似他,他住龜山,與林口毗鄰,地緣之因說不定證實我的直覺是對的。但生性羞赧的我未敢相認,畢竟長久無所聯絡,何況那時我已然經濟獨立,自大學已畢業六年多。
    有些事放進心底就好,言說成為尷尬,拈花一笑或許讓禮儀更出色。
    再後來此人便消失在我的生命曠野中,我也很少憶起他,閒坐無聊時偶爾想像他已有個幸福的家庭,他的車只載家小,肩膀也只給妻兒倚靠,而想必我也在他的記憶中淡化;但我甘心這樣的淡化,因為彼此成為永不相見的星卯,才能有更開闊的天際。
    這是聽陳國華節目那首〈讓懂你的人愛你〉後忽忽憶起的一段往事,也是在昨晚睡前的剎那,我才驚覺原來原唱是蘇永康。
    聽歌看字幕,愛情的酸苦相隔二十多年後還魂尋我:「離開愛過的人和回憶,怎能不掙扎不痛,但是一個最難的決定,往往是最好的決定」,或「讓懂妳的人愛妳,重選一份值得堅持的感情......瞭解缺少些默契都不行......相愛不只是走進對方的生活,更要能走入彼此的生命」。
    莫非那時舞蹈人早已想向我言說什麼,只是我奉以無知,而那些委婉與隱言藏詞,怎麼習文如我卻不懂?回想過去、審視現在的自己,歌詞仍然如同棒喝—也許在情愛的世界,我總是月迷津渡、隔紗、隔山、隔大江大流而不知何所往、何所止,幸好近日雙眼凝定遠方,期許非關男女的旭日燦然東昇,而我,則在大江大流中由鯤化鵬,成為那不再苛刻外貌的自己,展翅栩栩然地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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