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7|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短篇小說】讓紅鞋飛

敏哲的心發懵。
整早,有一畫面在腦海裡縈繞千回,揮之不去,讓敏哲心底不甚舒坦。真要說,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今早他佯裝身體不適,要母親去跟父親遊說,希望免一日補習,父親居然點頭。平日管教甚嚴、不苟言笑,被敏哲同妹妹暗地裡稱為「石內卜教授」的父親,從沒這樣好說話。敏哲從房間門縫偷覷,只見身著西裝的老爸塌著雙肩,一隻胳膊脫臼似的往下吊住那只據說裝了國家機密因而特別沈重的公事包(雖然,敏哲的父親其實只是市政府的一介小官),另一手按著常鬧胃疼的肚腹,眼袋浮腫的那張老臉,木木的,像被抽走了魂。
「你兒子說身體不舒服。」母親說。
「喔。」
「待會兒就跟補習班請假。」
「嗯。」
「你今天還上班?不是休假嗎?」
「休假?」
「今天是國慶日。」
父親搖搖頭,脖子僵直的模樣恍若脱線人偶。「要是休假,我昨晚何必把公文拿回家改?妳知道我幾時上床睡覺?」
「可是,今天是國慶日呀。」母親又重複一遍。
「就因為是國慶日,」父親用力吸了一口氣,疲累地說:「所以我非得去。老闆都去了,我能不去?」
「你們去,去做啥?」母親微微提高了音調。
「那些人,要來了……」
那些人,要來了——敏哲的耳邊響起父親離家前甩在門扉上的那句話,心臟忽然撲通撲通地狂跳。此時此地,他,就置身於父親口中的「那些人」裡面,而父親(魔力盡失、退化成倦疲麻瓜的石內卜)隱匿在另一頭,父子倆隔著帶刺鐵幕(對峙?),這般突梯怪誕情境,敏哲覺得真他媽的宇宙第一瞎。
我在搞什麼鬼?我為什麽坐在這裡?我到底想幹嘛?
(他怎麼還不來?)
敏哲昏沉沉抬起頭,瞥見四周張揚舞動各式顏色尺寸的布條看板,它們身上塗寫的那些個憤怒而歪斜扭曲的文字——「抗議」「唾棄」「打倒」「下台」——驀地化成一隻隻巴掌飛過來抽他幾百個熱辣耳光。他趕緊移開視線。喔老天,在拒馬和警盾築成的防線後面,他的父親木然佇立,佛地魔附體般,雙目圓睜,蒼白嘴唇詭譎蠕動:你-這-個-孽-子……
幻象,都是幻象。然而屈辱,卻似溽熱漿液澆淋遍身。像夏日午後的一場酸雨。像《ONE PIECE》(海賊王?航海王?)裡的魯夫被咒術流沙縛住,代號「Mr. 0」的克洛克達爾一邊發出「咕哈哈哈」的招牌笑聲,一邊往其頭臉撒尿。
敏哲想起那些屈辱的瞬刻,面頰便如火烙的抽痛。
譬如某次家長座談會,王人豪的父親,傳聞是某某市議員的連襟兼金主,亦是家長會會長,不知為了什麽細故,忽朝著敏哲的父親展開連番攻擊,像大人數落犯錯小兒,極盡羞辱的言辭批鬥,「你們這些浪費納稅人血汗錢的米蟲」「可恥的賣國賊」「破壞生態平衡的劊子手」……也列席的敏哲與母親如坐針氈,執著彼此汗溼的手,不捨且驚疑地目睹他們心中的巍峨巨人慢慢萎縮成一個頻頻道歉的可哀侏儒。
又或者是另一個螫人眼瞳的傷害場景。周邊鬧哄哄散坐著高中生的籃球場(好死不死那個笑起來有可愛梨窩的學妹也在),身高足足超越敏哲十公分的王人豪,一次又一次,貓戲鼠似地連蓋他六七個火鍋,最後一球還故意朝人臉上巴,害敏哲跌個狗吃屎。在場觀眾都笑了。梨窩學妹也笑了。於是敏哲哭了,瞞著家人,抽抽答答地躲在被窩裡偷哭。
諸如此類,父子倆各自承受另一對父子之羞辱欺壓,卻都選擇咬牙忍耐、抑斂感情,復像敗犬那樣自舔傷口。種瓜得瓜,父債子償。果若忍辱壓抑性格是骨肉債,難道說,衰運居然也會遺傳?莫敢揣想,緣於冥冥中某種未知是不義或懲罰的混沌惡意,他們蔡家血脈從源頭便已被注入屈辱基因,子裔們於是皆為闕角跛足「父之模具」射出成型之瑕疵品,都長著一張孤耿認份的臉,也都有輕意招惹小人混蛋的秉賦。
近午日光持續曝照。昏聵沈悶的意識底層,有燒溶成金黄乳酪狀的浮光掠影縹緲躍動。有人在唱歌。零零落落,五音不全,像小學生被逼著呿吟一首艱澀的詩,粗啞低沈的嗓音卻升自年華老去的喉管。敏哲的眼睛被耳朵牽引,望見前方不遠處,一身黑衫的青年直立如鶴,一手擎譜,一手如指揮家朝著空氣劈砍戳刺,其面前是黑壓壓俯首蹲踞如一窩土雞的老農,他們透早揪團包遊覽車從中南部上來(稍早有女記者以破爛河洛語訪問團中某阿桑「為瞎咪來台北」,伊答曰:「來抗議啦」,羞赧神色彷佛偕小男友偷上舞廳卻被親友當場抓包的國中女生),霧裡尋花似地東奔西走,此刻被安排與相仿於兒孫年紀的大學生坐在一起,不想還要唸歌。
黑衫青年看有些急了,扯開喉嚨大喊:「不要害羞!不要怕!拿出我們的心,讓我們一起唱——嘸通擱吞忍,島係阮的根……」
莊稼人如炭筆速描、粗礪的臉孔線條,隱約變得柔美。斗笠遮斷天光,強烈光影反差雕鏤的濃蔭裡,蹙眉眯目噘唇,宛如稚子的表情。敏哲睜著溼潤的眼睛,還在眺,還在找,意識幽微如螢,起初並不清楚所覓何物,可一轉瞬,立即指認出來。
後頸。厚實黝黑,汗珠盈盈的後頸。寒碜苦活打磨抛光,沈亮如烏玉的後頸。老農們的後頸。祖父的後頸。永遠腳趾向前,屈膝,挺腰,拱背,千斤萬斤擔在後頸,就這麼把一家子擔起來。青壯年時拖犁耘土,到了晚年,擔菜賣蔥,揹孫,祖父多肉的硬頸,便成為子孫眼裡的永恆風景。
敏哲心中的祖父印象,似乎,只剩那一截如淡彩畫逐日褪色的後頸了。老人家多年前已仙逝,伊的身軀被病魔蛀蝕成一付皮包骨,生命如風中殘燭的最後幾日,敏哲站在竹南老厝一屋子影影幢幢的親戚中間,生怯憂悒地凝視闔眼安躺草席的祖父,胸臆忽然充塞舊時爺孫倆同赴市集賣菜的黯淡剪影。彼時敏哲才五歲,被託養在祖父家,童騃的有限的視覺記憶裡總脫不了彼個晃盪搖擺畫面:專注操駕鐵牛車的祖父,伊之忽隱忽現於灰白髮尾與布衫衣領之間,被陽光曬得黧黑的後頸,不時淌出斗大晶亮的汗珠,那些汗珠伴著鐵牛車劇烈顛簸而微妙彈跳,最終滾落濕成一片的衣背裡去。
其硬如鋼,其軟若粿,祖父的頸。可以承受烈日、颱風、霜雹、侵略者之鐵靴、教鞭、唾沫的硬頸,也可以隨時像一莖稻穗那樣彎垂。
敏哲始終無法理解,甚至因此而慍怒的是,母親經常怨懟服公職的丈夫太過軟弱,「公務員也是人哪」,遂把矛頭遙指早已化成一罈灰的公公,悻悻地罵:「天皇奴才的種!」敏哲的爸隨即被戳中要害似地暴跳如雷,並還以顏色:「妳爸才是中國走狗!」如此惡性循環的戲碼。(明明這麼相愛的兩人。)然後,這樣一位咒怨夫家為日據時代貧農奴性牽累的母親,卻在晚間新聞報導農民抗議地方政府非法徵收土地的電視螢光幕前,用一種子女從未聽聞的詭異語調,撇著嘴說:「這些人,肯定拿了錢,被□□□收買了……」
哼,真搞不懂大人的芭樂邏輯。索性都不想要搞懂。敏哲骨碌碌轉動眼珠,濁重地吸吐地表廢氣。當他察覺廣場集結的民眾愈來愈多,拿著麥克風與攝影機的媒體也愈來愈多時,有一種迫切的焦慮感陡然升起,令他胯下一陣緊縮。
——萬一有記者來採訪我,該怎麼辦?萬一媽的把鏡頭對準我,我要屁什麽?說拒絕評論?但人都坐在這裡了。怕聲音被認出來?學海綿寶寶說話倒也不難。可真要假掰唬爛,我沒有海綿寶寶的天才呀,誰來教教我,怎樣才可以把話扯得又臭又長又不會在那些敏感的瘋大人腦殼裡留下任何印象哩?
敏哲想起同學K君的哥哥。K曾這麼描述(配合頗得意的神色),他哥哥是個「哪裡有抗爭,就往哪裡去」的「街頭運動者」。
原本敏哲將其人想像成滿臉鬍渣、桀驁不馴,類似切.格瓦拉的人物。但有一個大熱天的下午,敏哲與四個同班麻吉(K也在其中)躲在某間剉冰店吹冷氣,有人拿遙控器亂轉台,店裡壁面懸掛的小電視機突然跳進一個畫面——末日巨獸般的怪手正在破壞一楝民宅。以鋼筋扭絞、磚瓦崩塌、舊屋像豆腐渣分裂傾覆的粗暴映像為背景,人數佔優勢的制服員警半拖半搬,將耍賴黏躺地面不肯移動分毫的幾具年輕軀體接力賽似地強行驅離現場。咆哮。哀嚎。歪斜變形之面孔。鏡頭且刻意切入一個大學生模樣的臉部特寫,驚怒的眼神瞠視畫框外隱匿的旁觀者,聲嘶力竭地吼叫:抗議黑心政府!官商勾結!司法不公!幹(消音)!不要拉我……警察打人啊——
烏煙瘴氣的一團混亂。下一秒,像船過水無痕,畫面忽轉至百貨公司週年慶人山人海萬頭鑽動瘋狂爭搶打折商品的歡樂現場,女主播甜笑說「讓我們轉換一下心情」並繼續報新聞,敏哲的同學們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真白爛。」
「超搞笑的。」
「這些人到底在ㄍㄞ啥?」
「像不像在殺豬?」
「有像喔,警察殺豬——」
「幹你娘!」
毫無預警的,乍然一個拍桌巨響,讓所有人嚇了一大跳。紛紛轉頭,愣瞪。時間停格。像核爆過後的夢境,四下變得靜悄悄。獨有空調馬達兀自運轉,嗡嗡轟鳴。寒凉空氣中,眼神迷茫、嘴巴微開的四張呆臉,瞬間凍結。瞳孔放大如貓眼,倒映這般影像:目眶泛紅的K,熊立的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乩似的。
後來他們一掛人是如何從那個尷尬的剉冰店惡夢中逃脫出來,敏哲誠然已忘了。沒人再提起那天下午發生的事,也沒有哪個白目去認真質問K,他究竟在發什麼神經。但敏哲自己在猜,或許電視裡的那個(發出殺豬般慘叫的)憤青正是K的哥哥,抑或是K的哥哥的革命友人,但也可能誰都不是,K之所以情緒崩潰,純粹是觸景傷情,或物傷其類的緣故。
街頭運動者。家裡出了一個街頭運動者,是什麼樣的感受?(與有榮焉的K,羞憤交加的K。)如此斯文、孱弱,威權巨掌一捏即碎,擺在大學殿堂或夜店舞池都不突兀的青春肉體,偏偏一次又一次不聽勸不後悔,飛蛾撲火那樣,硬是要回到兵荒馬亂的街頭。(K的父母可曾捶胸頓足哭泣下跪苦苦哀求兒子留下來?)
他們可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敏哲玩過一個小遊戲。隨便挑一個字,熟稔的尤佳,然後聚精會神盯著它瞧上五分鐘。奇怪你會漸漸感到困惑,好像視線慢慢被那一座筆劃構築的迷宮吸入,莫名其妙的,便迷失在那些起伏繞曲的墨色小山壑小溪流之間,而當你試圖調校眼球焦距,竟然——它變成一個生字。敏哲想不透這無聊小把戲的原理所在。然而,遊戲發明人、綽號「眼鏡仔」的朋友某天用力拍一下腦袋,再扶一下他的膠框眼鏡,頗臭屁地掰了一個敏哲覺得玄之又玄的歪理。眼鏡仔說:「過猶不及。」講白話:吃飯莫吃太撐,否則容易吐,吐了就等於沒吃,此謂「過猶不及」也。這就好比,拚命看拚命看,最後眼睛給「吃撐」了,熟字也看成生字。但,為什麽會這樣?
「兩個原因。」公認生物科高手又是基督徒的眼鏡仔像要敲破頭殼扶斷鏡架,以一種宗教裁判官的嚴肅語氣說:「這是人類基因埋藏的自衛機制,避免胃囊像吹脹的氣球那樣爆炸,同時也是上帝預防人類啃光一切而設下的保全迴路。聽過七宗罪麼?其中一罪,正是『貪食』,阿門!」
勿沈迷。要節制。要謹守中庸之道不然會像子路被亂刀剁成肉醬那樣慘兮兮唷。恍惚如集體催眠,透過打罵、規訓、父子談心、傷害與被傷害(某年的聖誕夜,敏哲他那長相超萌的國中生妹妹忽然怪里怪氣躲進房裡,不打電話不傳簡訊不出門參加派對,面對家人的殷切探問,終於忍不住淚眼汪汪地說,台商外公寄自上海的老城隍廟梨膏糖,喜孜孜分送給班上同學,結果全被扔進了垃圾桶。「還好啦,我沒事,你們別擔心,他們這次是稍微過分了一點……」說著說著,聲細如蚊,目驚如鹿,像不小心把誰的秘密說溜了嘴。敏哲感到不寒而慄。他想,妹妹正默默承受著恐怖的霸凌啊。那種精心設計、拿捏力道,以準確手法控制傷毀程度遂能持盈保泰不著痕跡不被師長或外人察覺,甚至受虐者本身亦無從控訴的,「修理得剛剛好」的中庸殘虐),所有個體皆被吸納進一個巨大的崇尚溫良恭儉讓之「常態母體」(多年以後,敏哲將在大學課堂上遭遇此一狀如勃起陽物的統計學專有名詞,並且發出一聲冷笑),像七彩膜胞包覆的複製人(體腔內皆植入眼鏡仔說的那種保全迴路),眼耳鼻口全被温暖的人造羊水封填。
所以敏哲如何能倖免?伊之「家學淵源」,與及經驗之匱乏,令他完全無法想像,一個職業的街頭運動者,如何在無盡的反叛中將其寶貴青春燃燒殆盡。
可是,真正的革命豈有「業餘」這回事?像漫畫裡的超人那樣,平時把戰鬥服(紅色三角褲?)穿在上班族套裝或學校制服的內裡,路見不平或有壞蛋現世時才匆匆找電話亭換裝變身。偶爾從溫暖安適的母體掙脫逸出,像個壞孩子大幹一場,完事了,再乖乖躺回原來的位置。可以嗎?
敏哲的心裡微弱搖晃著一個疑惑,三年了。這個疑惑的末端,像蠍子尾巴,連結著一個晦暗深沈的故事。敏哲努力嘗試不去召喚它,可往往在夜深人静,意志最薄弱之時,像鮭魚難逃生理時鐘既定程式,時候到了就溯源逆流而上。然後,墜入熊掌。再一次經歷那個令人輾轉反側、形銷骨立的悲傷。
我似乎在自己無法置身之處才能永遠快樂。
波特萊爾的句子。字字泣血。每翻看一次,敏哲覺得,那些字就變得更殷紅,彷佛把手指伸過去就會沾到冰涼的鮮血,因之他總避免去讀。就讓它留在紙頁之間,伴隨塵封記憶,與福爾摩斯、馬修.史卡德、御手洗潔、柯南……諸神探並肩而立,困居龍蛇雜處的國中生書架。且認定了,它即是一部偵探小說的片段。當然保羅.奥斯特可能不會同意,一如惡魔詩人也不曾同意其話語被前者引用並加工演繹,敏哲執意將《紐約三部曲》目為偵探小說,為了紀念,也為了自我懲戒,如同神父在聖母像前鞭笞自己。
為什麼詩人的文字居然成為一個悲劇的註腳,或像一道符咒,敏哲若在失眠的夜裡讀它,便化身為鬼,且有濃霧般的哀愁與悔罪重重包圍?
起初,那似乎只是一個小玩笑。敏哲從堂姊的手中接過書,陌生作者寫的(保羅.奥斯特是誰?),耳邊傳來伊人略帶鼻音的軟語:「哲,聽嬸嬸說你喜歡看偵探小說,這本借你看。」那時候,敏哲毫無警覺,隱藏在堂姊促狹表情之後,有否一絲幽微的、稍縱即逝的求救訊號——「希望你看懂」——如髮絲拂面而過。敏哲淨把頭壓得低低的,不讓堂姊瞥見他羞紅的腮頰。那一年,他才滿十五,父親尚未與長兄交惡,而堂姊猶是一個正常女子。當敏哲趁著暑假返鄉並造訪大伯父的農家宅院,甫穿過開在紅磚圍牆的正門,第一眼就發現,面向稻埕、綠樹遮蔭的竹椅上,悠然棲著一位女神。敏哲暗自驚歎,多年不見的堂姊,已然是一個美人了。而他,鬍髭剛剛萌芽,喉結隆凸如偷吞禁果,鴨公聲,豆花面,困陷青春期的彆扭小鬼一個,哪有勇氣逼視光芒四射初升旭日如伊?只好低頭,專心讀,讀女神恩賜的聖典,中文版《紐約三部曲》。
結果完全看不懂。第一部「玻璃之城」勉強翻閱三分之一,便宣告投降,把這壓根不像偵探小說的小說擱在一旁,改看少年漫畫去。這一擱,就是半年過去了。
翌年春節,全家圍爐吃年夜飯。父親的酒杯還未見底,竹南老家那邊就來電話,兄弟倆一講就是兩個鐘頭,電視播映的無聊拜年節目都換過兩檔,猶低語綿綿不盡。終於,掛上話筒,長嘆一聲。母親問怎麼了,怕大過年觸霉頭似的,父親搖搖頭,「改天再說」。改天。萬萬想不到,那一天就是一張白帖子寄過來,敏哲整個人都嚇傻了。堂姊……荳蔻年華、輕聲細語,美若天仙的堂姊,死了。女神崩殂,天地同哭。可敏哲卻哭不出來。有好長一段時間,甚至,站在靈堂裡捻香的時候,跟著出殯隊伍上山的時候,凝視那一張黑白遺照的時候,敏哲都沒掉過半滴眼淚。眾人皆驚怪目睹他變身成一頭淚腺聲帶悉遭割除的獵犬,眼珠突出,異常安靜,到處聞聞嗅嗅,挖扒翻找,急切探查堂姊的死因。
父親說,明萱是病死的。母親說,你堂姊是被逼死的。妹妹說,可憐的姊是自殺死的。敏哲全都不信。偷打電話問,線路彼端的大伯用一種冰冷的聲音怒斥:「囝仔郎問這些衝啥!」並摔電話。不害怕亦不放棄(難得的積極對抗現實),敏哲再打第二通,這回換成伯母接聽,未語先號,哭聲震破耳膜,待伊心情收拾澄淨,才把愛女亡故的因果娓娓道來。(但敏哲不過是另一個憨小孩,能懂多少?遂掐頭去尾,中間再砍半,如是交待過去。)
暴食症。明萱堂姊是罹患暴食症,後來割腕不治。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突然罹患暴食症?伯母含糊其辭地說,明萱這孩子,太天真,太憨直……跟著同學去台北參加什麽模特兒選拔,沒過關,轉回來就變款了……一直嫌自己太胖,不吃飯,還常常跟伊阿爸吵……想搬出去,去台北……定要成為明星才甘願啊……後來這孩子就病了……毀了……
敏哲仿傚心理醫生那樣,仔細聆聽,保持鎮定。後來還特地上網查了暴食症的相關資料。只是他依舊不明白,堂姊為何就這麼壞掉了,一尊美麗的瓷娃娃,莫名其妙變成一堆廢瓷渣,她怎麼可以不告而别,難道忘了借給敏哲的書必須物歸原主,敏哲還想虧虧她,《紐約三部曲》根本不是什麽偵探小說呵,姊騙人。
敏哲終於為堂姊落下第一滴淚,確切時間已不可考。像是一顆人心被遺棄在擱淺的河床,日曬雨淋,蒼蠅麤聚,漸漸生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如藤草從斑駁罅隙的現實壁面蔓延而出。那夜,父親又在電話中與大伯發生激烈爭吵,復把自己關進書房,敏哲躡足來到門外,背抵牆聽著那斷斷續續,伴隨濃烈酒氣的自言自語。
「做官的又怎樣?幹!……做官的是神嘛?幹!……怪我不幫你救女兒?怪我忘恩負義?我幹……」
敏哲嗒然若失。內心說不出的淒涼,好像有人拿了冰錐在上頭戳出一個大洞。他走回自己的房間,經過書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取下女神遺物,攤開,逐頁梭巡。有如預感應驗,在第一百三十三頁的發縐紙面上,赫然發現那一行被紅墨筆反覆劃線、塗抹、描摹、圈點的文字:
我似乎在自己無法置身之處才能永遠快樂。
那一刹那,視線模糊了,淚水便如江海決堤汩汩湧出,滑過坑坑窪窪的臉龐,滑出鬚草稀疏的下頷,啪嗒啪嗒將整頁道林紙打溼。
啊,姊姊瘋了。
敏哲熱淚盈眶地撫著魔鬼的,不,女神的筆跡,感覺自己像電影《鐵達尼號》的男主角傑克那樣,艱難緩慢地沈入至冰至寒的悲傷大海。
三年的時光不算短。敏哲蛇蜕皮般將靈與肉做了大大小小的升級,他的右手指腹,那一小塊皮膚底下連結的億萬神經原,卻像複寫紙油墨拓印,恆久記錄手指沿著堂姊的筆觸滑移磨擦,指間那種酥麻麻、若有電流通過的微妙觸感。敏哲曾異想天開,倘若自己是個盲人,或許可以像讀點字那樣,從那些細如秋毫的紙面凹凸讀出下筆的力道、速度與角度,從而推想堂姊當時的意念、情緒,乃至生理狀態。可他畢竟不是盲人。這個事實讓他有點懊惱,有時候更使他怪罪起堂姊來,這個玩笑確實開得過火了,他根本承擔不起,「為何要挑上我呢?」
一個更可悲的假設:敏哲乃是最後一棒,此前已有許多人收過女神的密牒(那本作為瓶中書的偽偵探小說),卻無人破譯藏諸其中的暗語。那麼,可憐的姊姊,妳到底困在囚籠裡多久了?妳是否望穿秋水,再也撑不下去,故選擇跳離這個無窮迴圈?
太多太多的空白,像一張看不到邊界的白紙,敏哲不知從何下筆、要寫些什麽。也許,只是也許,去台北參加模特兒選拔是被迫在家鄉大賣場當收銀員(貼補家用,一如其父當年為了供養弟妹唸書而被迫當個工廠學徒的家族宿命)的堂姊向單調乏味人生揮出的第一拳,不想遭遇挫敗,反彈力道讓她頹然倒地,再也爬不起來。「這就是現實人生,」敏哲的父親某日醉醺醺地告訴兒子:「我這輩子虧欠你大伯太多,我很慚愧,因為他做了對的事。可是你堂姊她……越界了。」
越界,企圖跳出上帝的安全迴路,因而墮入魔鬼的「無法置身之處」,這是蔡家上下對堂姊之死的終極結論,亦是他們希望後輩——包括敏哲——記取的教訓。至於敏哲自己呢,一方面基於自責(我見死不救),另一方面對波特萊爾的「永遠快樂」感到超級不爽(媽的誘惑人家走上絕路),最後選擇站在安全上帝的這一邊,阿門。
所以,業餘的街頭運動者?死卡快啦!敏哲決定了,假如那個騷包記者膽敢把麥克風伸過來,他就……他就實話實說!
(臭鬼佬,再給你三十秒,時間一到,酬勞就double,兩雙,聽見了沒?)
說鬼鬼到。
涼蠕蠕的,後頸冷不防爬上異物,敏哲差點驚呼出聲。轉頭一看,有神燈巨人遮雲蔽日,高聳入天的軀體像座小山,於四周投下龐然黑影。來者是個身高將近兩米、體格壯碩的男人,被墨鏡遮去一半的長方形大白臉,俯瞰,微笑。
「雪特,你終於出現啦!」敏哲撫著脖子說。
「咱約定過的,少吐髒字兒。」大塊頭一屁股壓下來,原本坐在敏哲旁邊的男生匆匆讓開,怕被卡車輾到似的。大塊頭客氣說聲謝謝,接著轉頭對敏哲說:「看看我,說到做到!」
「你跑去哪兒了?還有你……怎穿成這樣?」
「辦大事,當然得盛裝打扮。剛剛被人攔下,問的同一個問題。」
敏哲這時才想到,兩人先前忘了約時間地點,「你怎麽找到我的?」
「常常看你走出店口,我認得你的背影。」
在故事開始與結束之前,應當交代一下這位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奇怪人物。
說是奇怪,不太準確,他給敏哲的感覺是「謎」。首先是他的名姓。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喜歡「阿朗」這名字,譬如敏哲就喊他「阿朗叔」。詭異的是,他店裡牆上掛的營業執照,雖然歷史悠久但白紙黑字分明寫的負責人姓名為「林水田」,難不成阿朗是小名?至今敏哲仍不敢找機會問個清楚。再來,這位阿朗叔是多大年紀?同樣教人一頭霧水。他頭髮稀少,接近全秃,但每一根毛髮都黑,黑得發亮。他的脖子爬滿老年人因肌肉鬆弛而常見的可怕皺紋,臉皮卻是光滑平整,雖稱不上嫩,但極白,酷似大病初癒的面色,亦無老人斑,搭配細長的單鳳眼與高挺的羅馬鼻,看起來還頗有電影《暮光之城》老吸血鬼的韻味(其身上則帶有一股腐土的怪味,敏哲因此偷偷給他起了「鬼佬」的綽號)。總之,此君外貌像是介於五十至五百歲之間,但體力好得嚇人,他帶給敏哲的大驚奇就是與其年紀高度反差的精湛球技。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阿朗是賣鞋的?老先生穿上那雙鎮店之寶的喬登籃球鞋,硬生生賞了王人豪一個超級大火鍋,哈,敏哲從此便服了阿朗叔,相信他真是一個鬼佬!
然而,如同這綽號的隱喻,似乎有一個巨大的陰霾籠罩著這位謎樣的鞋店主人。敏哲很早便感應到了,或許第一次推開「如月鞋坊」那扇覆滿歲月痕跡的玻璃大門,他就察覺到,這個孤身老人有鬼。
那簡直就像一棟廢棄倉庫改建的鞋店。角落結滿蛛網、陳年壁紙邊角掀捲破損的天花板,兩組玻璃燈罩黏滿蛾屍的吸頂燈偶爾撒落令人昏睡的白光。但因為顧客少,店內多半熄燈,僅依賴兩扇毛玻璃窗導入貧弱日照,使得屋內空氣長時潮濕,每一陰暗縫隙似都有蟲族鼠輩鬼祟蠢動。樑柱與四壁多處水泥剝落,壁癌與黴斑交錯叢生,約三十坪大的單層建物,三分之二面積由鏽蝕鐵架切隔成三塊區域,依序陳列女鞋、男鞋和童鞋,圍繞展示區四周擺放數量眾多的盆栽,植物皆蘭,苟置身其中,若不頻繁換氣,鼻腔很快就被皮革、橡膠與腐泥雜糅的氣息窒塞。屋後側的三分之一,則隔作私用,灰撲的水泥壁面開有木門三堵,皆黃漆斑駁,喇叭型金屬門把亦皆氧化發黑,乍看似門肚鑿了孔洞。
某天,敏哲幫阿朗叔搞定鞋店新購的超大螢幕液晶電視(播放體育節目以吸客,敏哲的點子)並為其翻譯操作手冊(雖然內容全為中文),趁其龍心大悦,試探性地問:「為何不把店面好好整頓,把老房子翻新,這樣如月的生意一定會更好吧?」
沒有反應。
敏哲繼續說:「客人都喜歡明亮、乾淨的購物環境,對不對?」
鳳眼凝視磨石地板,無語。
三捻龍鬚:「是沒錢?沒人手?還是沒想法?」
這次鬼臉終於有了動靜,鬼嘴吐出一個字:滾。
敏哲居然就這樣被驅逐出境。少年郎脾氣上來了,將鞋店的玻璃門用力甩上時,依稀聽見屋內傳出某種壓抑的、像怒吼又像悲鳴的非人聲音。
隔幾天,阿朗叔笑眯眯現身球場,跟先前同樣親切,但手上多了一件東西。
「最新上市的氣墊鞋,謝謝你幫忙裝電視機。」
敏哲收下阿朗叔的禮物,他同時亦明白,自己收下的不只是一雙新鞋,更是一個約定。什麼約定呢?莫再提起整修如月的事。別說,甚至別想,這樣我們可以兩相安好,敏哲能夠拿到最新最酷的球鞋,阿朗叔則有人陪聊NBA,不是挺棒的?
一樣的,鬼佬可以繼續守著他的破店,像寄居蟹守著破殼,或死人守著舊墳……
「阿朗叔,老實說,我原本以為你不會來了。」敏哲望著遠方的銀蛇籠與黑拒馬,訥訥地說。
「你是擔心拿不到十代?」
「那的確是原因之一,但我也怕被放鴿子,像個呆瓜坐在這裡。」
「放心,我不是信口開河的人。」阿朗叔把手探進印著空軍紋章的藍色尼龍背包,慢慢取出一個長方形鞋盒。敏哲的眼睛立刻亮起來。「這是你的酬勞,拿去吧。」
夢寐以求的喬登十代籃球鞋,如良駒伏欐鞋盒,等待勇士駕馭,敏哲卻猶豫了。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兩眼往四周亂瞟,像個賊似的,耳根倏地刷紅。
「拿去呀,怎麼不拿?」阿朗叔催促。
「等,等一下啦……」敏哲先是惱羞,嘟噥著,終究洩了氣,一把推開鞋盒。
「咦?」墨鏡下的臉,露出既好奇又釋懷的表情。「你這是怎回事兒?」
「我想知道,你說你從没走上街,需要找個人陪,是真是假?」
「是真的,也是假的。」
敏哲一臉困惑。
「我是真的想找個人陪我、看我做這麼一件大事,而這個人,最好是你。」
「那假的又是啥?」
阿朗叔的嘴角微微上揚,轉頭凝望著前方,如是靜默彷彿有一甲子那麼長,才悠悠地說:「我想講一個故事,你想聽?」
敏哲看著堅毅如石膏像的側臉,用力點頭。
「好樣的,仔細聽了。」
一雙紅鞋的故事
故事總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紅鞋的故事也不例外。曾經有一個少年,咱們叫他阿黑。阿黑是個剛滿十八的少年郎,自小在眷村長大,父親是個飛官,英挺高大,母親則在政戰學校任職,其工作項目不明,但外貌出眾,阿黑的身邊留有伊的照片數張,母親在那些泛黃的照片裡永遠是那麼温柔美麗,永遠穿著紅色包頭鞋的那雙腿,修長,白皙,總教阿黑有無限的懷想。然而,很不幸的,阿黑母親的工作或美貌卻為她帶來了大麻煩。大約是在阿黑九歲那年,某日,村裡的幾個好事者闖進阿黑家,用鄙夷的目色與口氣對阿黑說:你母親是匪諜。阿黑問回家後滿臉倦容的父親,什麼是匪諜?父親告訴他,別聽那些瘋子胡說八道。可打那天之後,母親就不見了!阿黑哭著問爸爸,媽媽去了哪裡,怎麼不回家?爸爸不說話,只是低頭猛喝酒。過不久,同一批大人又來告訴阿黑,你媽跟匪諜跑了。阿黑至此有了覺悟,他再也看不到媽媽。阿黑想念媽媽,日裡想,夜裡想,吃飯時想,沒飯吃時也想;別人欺負他,他想媽媽,爸爸發酒瘋打他,他更想媽媽。後來他就逃家,離開村子,一個人浪跡天涯。阿黑就像個孤兒,餐風露宿,以街為家,他到處打零工幹粗活,學習遠離各種是非誘惑,艱苦地養活自己,終也走到了故事開始的十八歲。阿黑長成一個高大健美的少年。與同齡男生一樣,肉體的成熟迫使阿黑的腦子派生種種綺夢遐想,唯一和別人迥異之處,是他對同齡的年輕女孩並無興趣,反倒是年紀較長的成熟女人帶給他極大的吸引力,尤其當她們穿著紅鞋的時候。阿黑發現自己有戀紅鞋癖,是他在某鞋行打工做擦鞋小弟的時期,經常不自覺耽溺於撫玩女客寄存店內的紅色舊鞋。譬如說,四下無人之際,他會把紅色鞋身貼近自己的臉,初始是感受其溫度,後來則演變成聞嗅或舔舐。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心底便有溫暖液體沖激麻醉的極樂感,眼眶都要泛出淚來,好像全身的每一個孔竅都在吟唱。若是伺候女客試鞋的時機,莫要拿到一雙紅鞋,否則他就苦死,真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抑制如章魚觸手的十指在鞋面上毛躁摸搓以感受包裹其中軟實溫暖腳趾的病態衝動。當然,他偶爾也會因為裙裾內的那些絲襪緊束或光裸的腿而分心,但終究還是忠誠地回到紅鞋身上。緣於自己暗藏此類怪癖,阿黑後來到一家名喚「月如」的鞋店工作,便格外謹慎小心。主要是他的外省人身份,讓有強烈本土意識與台人種族優越感的鞋店老闆阿水師極為感冒,若非同業好友推薦,阿水師寧可僱一條台灣土狗也不願讓阿黑踏入店門。可以想像,阿黑在月如的日子不好過。更甭說,拜其高挺體格與羅馬人輪廓之賜,不少女客醉翁之意地吃其豆腐或投懷送抱,或在試鞋時過度張開雙腿,諸如此類。阿黑努力抗拒騷擾,卻遭惱羞成怒的諸女惡意栽贓抹黑,告到阿水師面前,中國豬又是一頓皮肉痛。阿黑是這樣忍辱苟活,只能在收工之後返回獨居宿舍,用滿床的紅鞋來自我安慰。直到那個命中註定的國慶日。阿水師那留日的獨生女月如,休學返國了。當二十六歲的驕女步入鞋坊的那一刹那,正在擦抹玻璃窗的阿黑從馬椅摔趴地面,抵著他羅馬鼻的竟是一隻,媽媽的紅色包頭鞋!那條台灣狗的女兒穿著媽媽的紅色包頭鞋!啊,醉死!正要伸指偷摸,紅鞋女主人花容失色驚叫一聲「八嘎」並閃身離去,像誤踩一坨臭狗屎。阿黑如此墜入情網。有生之年第一次,他無法分辨,愛人或愛鞋孰多。對月如的戀慕來得又快又急,他無法抗拒,更願意用全部私藏來交換一窺月如裸足的機會。不料蒼天無情,阿黑的情敵竟半途殺出。偷聽父女談話,得知伊留學時結識又分手的瘋狂日藉前男友好像追到台灣來,好可怕的桃太狼。煞星。過不了幾日,月如便失蹤了。阿水師全家族動員,報警,擲茭卦卜求媽祖,攏無效。阿水師哭斷腸,阿黑亦心如刀割,心力交瘁入夢去,忽見矇矓的母親來入夢。阿黑你愛我嗎?我真的真的好愛妳。你願將紅鞋全部丟棄證明對我的愛情?我願意我願意。若是真,今夜十時十分去XX陸橋,將紅鞋丢落去。阿黑暴汗而醒。看床頭鐘,扛著滿布袋紅鞋狂奔街頭。終於,在母親指定時地將近百紅鞋從橋上傾洩而盡,只見昏黃路燈映照下,落英繽紛,紅葉滿天。緊接著嘎咭咭咭咭碰,一輛白色小轎車閃避鞋雨急轉打滑撞向路旁電線桿,隨即爆炸起火。阿黑嚇到褲底濕,倉皇逃跑。破案了。阿黑躲藏數日,之後看報紙才知,警方確認火燒車死亡駕駛係一名日藉男子,該男涉嫌綁架並殺害台灣藉前女友林月如……阿黑沿路哭,淚水如汗狂灑,待其一身狼狽趕至殯儀館,只見供奉月如大體的靈堂香案前,擺滿了月如生前喜愛的蘭花,以及那一雙她遇害前仍捨不得脱下的,紅色包頭鞋……。
「故事說完了?」
阿朗叔像是力氣耗盡,全身癱軟的同時,哇的一聲哭出來的,竟是坐在敏哲旁邊的女大學生。「好感人,好悲哀喔。」兩三個都拿著面紙猛擦淚、猛吸鼻子。
「阿朗叔……」敏哲不知該說什麼。
「嘿,故事還沒完呢。」那付墨鏡摘下來,竟也是淚流滿面。
「還……還有?」
「月如的魂魄從此住在那雙紅鞋裡,與阿黑此生不離不棄。阿黑答應月如,要一輩子住在『月如鞋坊』,因為那是他們邂逅的地方,也是他們的家。」
「啊,好浪漫。」
「但可恨的是,政府竟然要拆了鞋坊!」
敏哲與旁聽者都愣住了。就在廣場靜坐群眾開始鼓噪,許多人紛紛站起來將他們的憤怒之鞋握在手中,阿朗叔繼續說著:「原本我打算跟那些狗官溝通……跟他們說,我老婆的鬼魂住在裡面呀,但看到他們活人死人都不怕,都要趕,更何況是鬼……我可憐的月如……」
像電影裡的慢動作那樣,敏哲看著阿朗叔再度把手伸進背包,無比親愛地捧出那雙紅色包頭鞋。
天空降下了鞋之雨。原本蔚藍無雲的天,被數不清的黑點遮蔽之瞬,阿黑噙著熱淚,用力地將月如的紅鞋擲向天際,輕聲地說:
來生再見。
〈本文原載於《短篇小說》雙月刊No.10,201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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