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陳芯宜和樓一安編劇導演,《四樓》同時讓我期待又害怕 — 一方面陳芯宜初次踏入影集製作也許會加入她製作紀錄片時的非主流觀點(雖然我對台劇幾乎一無所知),但陳樓兩人編導的《該死的阿修羅》基本上是好一點點的《青春弒戀》,雖然看得出認真的田野工作,劇本明顯被這些設定框住,導致連破格都顯得俗套,結尾的命運翻轉,更是極幼稚粗糙的結構論。對此片的批評在此打住,總之我期待陳的民俗觀點,對劇情則是害怕。
結論來說,《四樓的天堂》不過不失,在十集的篇幅中把多線敘事平緩的處理完畢,「平緩」指的是相對《阿修羅》擠揉成一團的敘事,但「平緩」也指沒有太多起伏,可以預期,甚至乏味。從較寬容的觀點來看,《四樓》也許嘗試一種「寫實」的影劇拍法,不想落入類型或八點檔窠臼,想要直面現代人的心靈和身體問題。「療癒」可以說是這部劇的關鍵字,是劇情的核心,也可以看作是影集的「風格」。但我認為四平八穩的拍攝手法和敘事模式,是此劇的問題。
一、拍攝手法
以「身體」為主的影集,卻未見鏡頭有針對身體細節做美學上的處理。反例實際上在片頭過場就可以看見:無法辨識角色的背部以黑白色調拍攝,將身體陌異化,並以蜷曲和伸展體現身體作為一種「問題」,可能是痛苦、牢籠…並以身體為框將城市或自然景觀溶接,或疊印,簡單但直接的將身體與議題結合。這作法只適合片頭使用嗎?我很懷疑 — 在劇中,推拿場景和病患的現實問題,多以中遠景至中景拍攝,推拿師天意和病患的全身或上下半身佔據鏡頭大半部分,但也僅就於此。天意的手藝如何?雖然我不特愛布列松的手部特寫,但我認為也許可以用這手法增加鏡頭的多樣性,也強調身體 — 不僅是關乎病患的,也關乎推拿師本人。不只如此,儘管劇中有許多臉部表情的展現,例如眼淚是最關鍵的一種表現,代表宣洩、創傷、也有可能是安全放鬆 — 在我印象中也沒有特寫。簡而言之,在推拿場景和病患病史的段落中,幾乎沒有要藉身體本身來激起觀眾注意力或興趣的意圖。標準的鏡頭距離和位置似乎是為了服務敘事,在有限時間內將資訊快速傳遞給觀眾。例如在第四集中,丁寧的角色過份緊張無法放鬆,天意注意到她的手在推拿師要求她「放鬆」時仍然緊握拳頭。但在這裡,觀眾第一時間卻幾乎沒有辦法注意到這件事情,因為她的頭稍微擋住了交叉在額下的手,鏡頭也沒有切到特寫。直到下幾個鏡頭,天意要丁寧站起來將雙手向兩側平抬至肩,我們才在約莫中景的身體大小上看到丁寧的拳頭。在後續處理丁寧的腿,將其抬起以腿為軸旋轉時,鏡頭甚至切掉一部分腿部,聚焦在天意的上半身,他的手也僅在腿旋轉至高處時偶爾看見。
讓推拿師天意進入病患的工作場景,直接點出工作對身體造成的傷害,概念上是有效的,但執行上卻平淡無奇。確實可以說,身體隱微的偏移和緊繃本就是個非常難拍的對象,但第一集天意逛街時其實影像也有用動畫疊影在身體上的方式,像是粉筆在身體上畫出診斷一樣,表現出天意的眼力所能看到的「不尋常之處」。沒有延續這個作法,不僅讓第一集天意的眼力似乎只是為了迎合類型劇(例如偵探劇、某些天才醫療劇)期待做出的吸引眼球的設計,也讓病患的問題凸顯不出來。再以丁寧為例,在天意出現指導的段落中,僅用丁寧重複三次在辦公室向右旋轉的動作,以不同鏡位帶過,最後加上丁寧手按右腿來顯示緊繃。少數讓病患生活有有趣設計的部分,恐怕是第三集中吸食毒品的爸爸產生的幻覺,似乎也是陳芯宜運用在〈恍惚與凝視的練習〉中的手法的段落。
影像表現以乾淨、傳遞資訊、實用為主,這是在推拿間一以貫之的手法。也許這是導演貫徹「這不是類型劇」的嘗試?或這是將天意掛在嘴邊的「我只是個推拿的」以影像呈現,也就是說,不誇大推拿的力量?先不說劇情上推拿還真是偶爾進入玄幻領域,天意也總是以迂迴的方式對病患的心理狀態作出診斷,當張琪對天意的推拿產生專業以外的感受 — 也就是性的意味時,觀眾卻仍然只能從後來張琪的描述得知,而無法從影像獲得。這部分究竟是公視影集自我審查閹割?還是時間真的不足? — 就算是這樣角色突破邊界的場景,分配到的時間仍然短暫,必須讓給已經有點過分多的閃回片段。
二、敘事
但《四樓》其實有許多影像上的特殊手法 — 慢動作、溶接、疊影、過曝、特寫、光影高對比 、特殊濾鏡 — 只是就是不用在推拿上。角色的回憶片段則大量採用這些技巧,試圖將觀眾情緒帶至高點,營造懸念,並同時有效舖墊角色互動的背景故事。然而,這些閃回幾乎每次都要用上這些技巧,並搭上煽情配樂,似乎曝露故事沒有這些閃回的不斷補充敘述,在情感上難以成立。但也許,「難以成立」只是對劇組而言,因為例如謝盈萱和潘麗麗的演技互動可能對某些觀眾而言已經可以自給自足,將自身家庭經驗投射上去。但補上越來越多的回憶,為的是將敘事線寫得完整無缺,如此以來才能將角色性格、經歷、創傷妥善的安放入劇情高概念的框架:家庭創傷以及妥協和和解 — 同樣的,一如《該死的阿修羅》,破格的缺口也已經預備:遺憾。
高概念是否真是如此十惡不赦,是台灣影劇或電影的病灶?我不確定。但當高概念遇上多支線,使得十集五十分鐘左右的影集篇幅無法舒張有度的講好故事,而是在每個角色互動中塞滿類金句或生硬的人生疑惑,《四樓的天堂》實在很難是個愉快且療癒的影集。甚至必須創造一個電台對話的形式來傳達道理。我對於《四樓》意識到「專業」與「私人生活」的齟齬眼睛一亮,但對於實際的呈現感到喪氣。事實上,這個劃分反而成了限制,讓劇中角色的「私人生活」變成是正在療癒或是在療癒的路上,正在重返創傷或是在路上;沒有日常、沒有矛盾,連打砲都是愁苦。在這裏我也想稍微談及目前還沒講到的劇中劇線 — 演戲變成了「戲劇治療」,表現完全脫胎自經驗和真心,並且從表演中獲得新的體悟或淨化 — 這也只是某種戲劇觀。
這也使得「推拿」這個題材在試圖掙脫玄幻或職人劇的類型傳統的同時,卻落入身心有非常直接的因果關係連結的理論中。腎經是無法放鬆、包心經是管情緒和人際互動、類似擁抱的推拿滾動你的背部就足以令你情緒潰堤……「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變成太簡單粗暴的因果關係,而在這「身體-心靈-創傷」的模型中,又預設了「壓抑-宣洩」的創傷反應機制,最終,再將宣洩視作本真性的展現,淚水代表著接受、同時也是勇敢重回創傷場景,追尋其中的救贖可能。什麼樣的救贖?家。要記得,就算是土地正義的議題,最終,空白的牆面上都漆上了母親/愛人的臉。
三、模型化的身心
在有限篇幅中,《四樓的天堂》嘗試說複數個「不完滿」的療癒故事:總是有遺憾,但人生必須繼續帶著傷害前進,無論那是身體的或心理的,或兩者皆具。這是對追求圓滿結局的典型影集套路的顛覆,也是對追求永恆但不可得的幸福的當代心靈的反思。可是,正正是這個邏輯讓宇宙必須墜樓,強行讓結局走往非現實的抗爭勝利路線,又留下新的遺憾/希望。宇宙墜樓的強硬轉折,總結了《四樓》的問題:為了讓遺憾與療癒並肩,所以必須製造一個。單元劇的角色的問題,以「我只是個推拿的」讓故事不至走向神醫妙手,我認為是好的設計,但單元劇角色戲份不足,幾乎沒有懸念,也沒有抽絲剝繭的過程,讓單元劇情可有可無。相對的,主線不能嘎然而止,又要收束回「家庭」和「關係」(不要沙特和西蒙波娃,拜託),甚至是「土地與身體」的象徵連結,讓劇情充斥可被預期的伏線,例如張琪母親的死亡;心理師、推拿師、劇場各自的專業領域及其私密情感,除了以談話做出交錯外,基本上是各自為政,讓故事整體顧此失彼。
以民俗療法做楔子突破身心二元論,以專業心理師的私生活探討心靈療癒被專業化的問題,《四樓的天堂》有滿滿的潛力。但在保守的影像調度和貪多的敘事線影響下,我看見的是眾相模型化的身心靈 — 出問題的地方已被點明,請從肩胛開始放鬆上背,整復脊椎,放鬆下背,調整骨盆,按摩大腿肌肉、刺激腰下肌,最後師傅請你雙手交叉抱頭後,放鬆,深呼吸,咖咖一聲,你的身體已復歸原位。但什麼是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