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5|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一個明知絕對會被判死刑立即執行的人,什麼情況下,會去自首?

    大學畢業當天,我自首進了警察局,我殺了四個人。
    警察指了指照片,不敢相信那是我。
    照片中的女子笑得明媚燦爛,一對梨渦讓人心醉。
    任誰都無法將其與面容枯槁、形銷骨立的我聯繫在一起。
    01
    我低頭擺弄着腕上鋥亮的手銬,在腦中組織語言。
    「這真的是你?」
    坐在我對面的女警官點了點桌上的照片,顯然有些訝異。
    照片中的女子笑得明媚燦爛,一對梨渦讓人心醉。
    任誰都無法將其與面容枯槁、形銷骨立的我聯繫在一起。
    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其實只需要三年時間。
    「是我,周淑雅。」
    我點點頭,試圖擠出一絲苦笑,卻牽動了臉上的淤青。
    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好吧……你說你殺人了?那請講講動機是什麼吧。」
    動機?因爲他們該死啊。
    可能是我表現出的冷靜與麻木超出了常理,又可能是對方仍對我的身份存有疑慮,女警官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
    我叫周淑雅,今年22歲。
    按照來說,今天本該是我大學畢業的日子,但我主動自首進了局子。
    我的軀體,我的人生,我的一切,都被那個叫做郝梅的老太婆給毀掉了。
    三年前,我在暑假旅遊的途中被人販子拐賣。
    郝梅用500塊錢把我從人販子手中買走。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她家的……
    我想了想措辭,把已經到了嘴邊的「兒媳婦」,換了成另一個詞。
    「牲口?這是什麼意思?」
    另一個做筆錄的男警官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眼睛裏帶着不解的神色。
    當然是牲口,我想。
    在那個家裏,我可以是牛、是馬、是豬、是雞,獨獨從未被當作是人。
    郝梅買我回去是爲了傳宗接代,但又不僅是傳宗接代。
    白天是幹不完的農活,晚上要被翻來覆去地折騰。
    她那兒子是個腦袋受過傷的傻子,哦不,是瘋子。
    明明只有7歲兒童的智商,卻不知從哪學會那麼多讓人生不如死的花樣兒。
    我不止一次哭着求郝梅放過我,可換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打罵。
    「你沒想過偷偷逃跑嗎?」
    女警官聽了我的敘述,像是有些同情。
    我咧開嘴角,沒有答話。
    端着手銬,喫力地將衣袖捲起,一道半掌長的疤痕露了出來。
    「這是第一次逃跑時留下的。」
    緊接着,我又把毛躁乾枯的長髮撩起,觸目驚心的烙印橫亙在脖子側面。
    「這是第二次逃跑時留下的。」
    說罷,我又將左腿繃直抬起,示意他們可以查看。
    第三次被抓回來時,我的小腿骨被生生敲斷,至今行走時仍有異樣。
    鋼針扎,開水潑,這些我都體會過。
    掃帚、棍棒、磚頭,它們落在身上時分別作何感受,哪種更疼,這些問題警察可能答不上來。
    但我卻可以。
    「抱歉。」那女警終於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女大學生被拐賣進深山老林的案件屢見不鮮,如果能逃,又有幾個人願意留下?
    相比於女人的感性,男警察就要鎮定許多。
    他接過話茬繼續審問我,「對於你的不幸我們都深表同情,不過……」
    他頓了頓,繼而問出自己的疑惑,「郝梅是買了你,她兒子是侵犯了你。你痛恨他倆倒是無可厚非,但你爲什麼還要殺其他人?」
    「因爲……」
    我眼睛乾澀,卻又哭不出來。
    因爲命運對我開的玩笑,這纔剛剛開始啊。
    02
    幾次出逃不成,郝梅對我的戒心並沒有鬆懈。
    敲斷我小腿還不算完,又將我拴在草屋。
    我成了名副其實的牲口,但我的日子好過些了。
    起碼不用再去割草餵豬,洗衣種地。
    短暫的平靜終結於第二年的某個雨夜。
    郝梅的丈夫,那個整日遊手好閒的邋遢老頭,在醉酒後闖進我的茅屋。
    那一夜,我殘破的軀殼徹底墮落,髒污不堪。
    色厲內荏的郝梅並不敢衝自己那不成器的丈夫發作。
    雨點般的拳腳最後都盡數落到了我身上。
    她扯着我頭髮扇耳光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問,我這個所謂的「狐狸精」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是說,你公公也侵犯了你?」
    這女警察大概是個新人吧,總是在我最激動的時候用最傷人的事實打斷我。
    我直勾勾盯着她的臉,不再言語。
    男警官給我倒了杯水,適時的用咳嗽聲打破了尷尬氛圍。
    我在他的示意下又開始回憶那些永生難忘的噩夢。
    我曾天真地以爲郝梅會把我丟出去,因爲我是個會勾引她丈夫的狐狸精。
    就在滿心期盼自由的時候,一個消息的到來,我如墜深淵。
    我懷孕了。
    我知道,這次大概是永遠走不了了。
    郝梅全然不介意我腹中胎兒生父是誰。
    「反正都是我們家的種兒!」
    那是她第一次對我露出笑臉。
    我的處境漸漸好了點,起碼地位終於高過那些豬狗了。
    有了換洗衣服,喫食也不再是餿掉的菜湯。
    郝梅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土方子,每天都要掰開我的嘴灌雞蛋液。
    爲了讓我生出兒子,竟然連雞蛋都捨得用。
    我確定了,她們這一家子似乎都很在意這個孩子。
    「那你是在哪把孩子生下來的?」
    男警官聽到我曾懷有身孕,理所當然地以爲我是個母親。
    真是可笑,我已經髒了,怎麼可能還會看着自己的孩子降生在這種禽獸窩?
    我撫摸着扁平乾瘦的小腹,目光停滯。
    「所以,你自己把孩子弄掉了?」
    沉默已久的女警察像是想到了什麼,猛然開口。
    顯然是沒想到我有這樣的勇氣。
    是啊,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做出這種事。
    這一家子毀掉我的希望,那我便也要讓他們嚐嚐這種滋味。
    我不斷重複着從牀上滾落再爬起。
    看到郝梅驚慌的表情時,我渾身的疼痛都被複仇的快感所替代。
    「被強行侵犯,再加上喪子之痛,這樣的話你殺掉公公的動機倒能對得上。」女警點點頭,看來已經基本相信了我的說辭。
    但我卻打斷了她,「不,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並不會殺人。」
    03
    村裏的野郎中到底是也沒能保住我腹中胎兒。
    而且我以後再也不能受孕了。
    那是我被拐進山村後哭得最慘的一天,亦是笑得最開心的一天。
    「這小婊子賤皮賤肉,就算以後下不出蛋了,也不能白白浪費!」
    郝梅狠狠擰着我的大腿根,恨不能將我撕碎。
    起初,我並不明白她口中的廢物利用是什麼意思。
    直到當天夜裏,一個陌生男人闖進關押我的柴房。
    我從沒想過,人心竟也能壞到如此程度。
    最後的尊嚴同着身上的衣服一起被扯爛。
    一個人如果連自尊都不再擁有,那就再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了。
    我的生命裏從此只剩下報仇兩個字。
    「你一個弱女子,能徒手殺掉這一家三口?」男警官探究地看着我,語氣中充滿狐疑。
    「不,當然要逐個擊破。」
    我能得手其實還要歸功於張山。
    他是村長之子,上過大學,算是村裏唯一的文化人。
    那天他來給郝梅送東西,卻意外從門縫中看到了我的模樣。
    郝梅爲了溜鬚討好,邪笑着把他推搡進來。
    我本以爲他也是個獸性大發的色胚,可他進屋後的舉動卻讓我摸不到頭腦。
    他得知了我的遭遇後心生憐憫,並沒有強行侮辱我。
    從那之後,他便隔三差五來瞧我。
    時不時還會偷偷帶些喫的來給我。
    直到有一次,我被嫖客折騰得不成樣子。
    他瞧着我滿身的傷痕,終於動了惻隱之心。
    「找到機會就逃走吧。」
    他來到牀邊,將綁着我手腳的麻繩略微鬆開,調整到可以隨意掙脫的程度。
    我看着他留下的幾張鈔票,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從心底湧出。
    「那你爲什麼不拿着錢逃跑呢?」
    女警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我有些無語。
    但我不怪她,沒親身經歷過的人,是無法共情這種滔天仇恨的。
    我想跑,但卻不能跑。
    他們毀掉了我的一生,憑什麼要狼狽出逃的還是我?
    我要讓這羣魔鬼付出代價。
    郝梅例行端來殘羹冷炙的時候,我早已準備就緒。
    「你的作案工具是繩子一類的物品嗎?」
    男警官將案發現場的屍體照片擺到我面前,郝梅脖子上深紅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那天,她做夢也想不到我已經掙脫了束縛。
    趁她不注意,我用麻繩將她活活勒死。
    就是那根綁了我三年的繩子。
    「你是用什麼方式殺害郝梅丈夫的?」
    男警官看我的眼神變得複雜,像是同情又像是害怕。
    那個禽獸也是心大,喝完大酒後連自己老婆不見了都沒發現。
    他撲到我身上時,根本沒注意,我掏出了袖子中的東西。
    「兇器是這裏面哪一個?」
    女警將物證照片一字排開。
    我毫不猶豫地指向最邊上的那張,是一把生了鏽的剪刀。
    對面兩個警察隨即相視一眼。
    我知道,他們對我的信任又增上了幾分。
    那個女警察大概是覺得我前面的口供合乎邏輯,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通過DNA比對,我們發現剪刀上面還殘存着第二種血跡,不屬於郝梅家的任何一個人。」
    男警官目光銳利,向我拋出了另一個疑惑,「你還刺傷了誰?」
    04
    是的,我總共殺了四個人。
    村長,也就是張山的父親,是我殺掉的最後一個人。
    「你與另外三個被害人是仇人關係,可你並沒有足夠的動機去殺村長。」
    女警捋着我的供詞,百思不得其解。
    沒錯,我本不必費力多造殺孽。
    可一切都太巧了。
    我在解決郝梅那個傻兒子的時候,恰巧被村長撞破了。
    「根據法醫檢測結果,郝梅兒子的各個臟器中均有硅藻。」女警翻開了手中的屍檢報告。
    「是你溺死了他?」男警官果然經驗豐富。
    我笑着點了點頭,一想到那個傻子的死狀,我就有種難言的愉悅感。
    案發當天,我先後處理完郝梅夫婦的屍體,繼而將魔掌伸向了那個傻子。
    我對他的恨意更甚郝梅,只因他是萬惡之源。
    要不是他的存在,郝梅當年根本就不會把我買回去。
    我也許就不會掉進那魔窟,受盡非人的折磨。
    他是個傻子,很好騙的。
    我告訴他,他媽在跟他玩躲貓貓呢。
    藏到最後的人會有糖喫。
    我把他領到了後院的水井旁邊,告訴他那附近最安全。
    「不對吧,郝梅兒子身形比你高大許多,你常年被幽禁,再加上營養不良,能輕而易舉把他推進水井?」
    男警官果然對我的說辭存有疑慮。
    「不,有人幫了我。」
    是村長。
    那天如果沒有村長的出手,我不可能把那傻子弄死。
    「村長?他爲什麼要幫你殺人?」
    女警顯然已經開始摸不到頭腦,逐漸對事情的原委產生興趣。
    村長那天是來找我快活的。
    他哼着小曲兒來到郝梅家時,發現我平時接客的那間茅草屋空空如也。
    他摸到後院想要一探究竟,卻恰好看到我與那傻子扭打在一起。
    我體力不支,只差一點就要被傻子反推下水井。
    是村長衝上來,跟我把他制住。
    「既然是他救了你,你幹嘛還要殺他?」
    救我?
    我忍不住發出咯咯的笑聲,女警眼神詭異,應該是被我嚇到了。
    怎麼能說是救我呢,他只不過是把我拖入另一個深淵。
    那天他見我渾身血污,猜到了郝梅夫妻肯定已經遇害。
    在他眼裏,我從來都不是人,只是個任人消遣的玩意兒。
    郝梅一家子都死了,那我就是個無主之物。
    他撿到了我,以後再也不用花錢找樂子了。
    「村長的屍檢報告顯示,他的死亡原因是顱腦受到鈍器重擊,這可並不是你用剪子就能扎出來的效果。」
    女警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長久的審訊已讓我精神疲乏。
    我明白,這也是一種心理層面上的施壓。
    密閉狹小的審訊室,張弛變換的審訊態度。
    在這樣的環境中,警察往往更容易得到想要的真相。
    「我用錘子在他腦袋上刨了五分鐘。」
    我給出了合理的答案。
    05
    村長那天獸性大發,竟要在外面直接侵犯我。
    他把我推倒在草地上的時候,我哭喊着央求他放我離去。
    可他卻越來越激動,瘋了一樣撕扯着我的衣服。
    本已經看到自由光芒的我,怎麼可能再認命被他侵犯。
    我慌亂中抽出袖子裏的那把剪刀,照着他的脖子就紮了上去。
    可惜,那把生了鏽的剪刀可能是年頭太多了。
    在殺過一人之後,它變得更鈍了。
    並不足以捅穿村長的動脈。
    「所以你就又用錘子進行補刀?」女警拿起一張照片,上面就是那張沾着血的鐵錘。
    像是在腦海中模擬我的行兇現場,推演我供詞的合理性。
    「是的。」我看着女警那張姣好的面孔,一種莫名的難過竄到心頭。
    是嚮往,是妒忌,是憤恨。
    如果不出意外,我也本該如此的吧。
    那一天,我也是帶着如此複雜的情緒,殺掉了村長。
    即便是脖頸上插着剪刀,他依舊要比我有力氣得多。
    他騎在我身上捶打,我拼盡全力把他掀翻。
    牆邊的大鐵錘映入我眼簾,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失去理智一樣,用盡全身力氣對着他腦袋砸下去。
    看着滿地鮮血,我三年的憤恨終於消減了分毫。
    死了,都死了。
    那些曾侵犯過我的村民其實也該付出代價的,可惜我還是太沒用了。
    我實在太累了,再也沒有力氣去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你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系列行爲已經構成犯罪了嗎?」女警察有些驚訝。
    能看出來,她真的是個正義感爆棚的人。
    很是嫉惡如仇呢。
    「我當然有罪了,生而爲女,這就是我的原罪,足以被推進地獄的死罪。」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言語欠妥,她陷入了沉默。
    「儘管我們從經歷上對你保持同情,但你應該也清楚,這種程度的刑事案件……你大概率逃不過死刑了。」男警官上下打量着我,眼中除了憐憫還帶着幾分探究。
    「爲什麼不逃?」
    「又爲什麼要主動投案?」
    「被拐三年,重獲自由後難道不想去尋找家人?」
    一連三問,不給我絲毫喘息的機會。
    我大腦一滯,嘴上開始支吾起來。
    男警察的困惑成功也激起了女警的防備心,四目齊齊凝視着我的雙眼。
    他說得沒錯。
    揹負四條人命,任憑我有天大的冤屈,心中有再多的仇恨,這都不能成爲我脫罪的藉口。
    我大學時念的法學專業,我很清楚,這種重罪即便是自首,最後也難逃一死。
    「我是孤兒啊。」
    一句話,便是三個問題最好的答案。
    若我身家清白,我一定會逃。
    我還想去上學,想去工作,想去看看世界上的更多美好。
    但很可惜,我髒了。
    我拖着這樣一副殘破的身子,還能再去哪呢?
    沒有父母需要贍養,沒有子女需要撫育。
    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用自己的方式懲治了惡人,最後又回來接受法律對我的制裁。
    用我的生命去捍衛法律的尊嚴。
    於我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不是嗎?
    我將自己說得大義凜然,卻看到男警察的眉毛再次擰到一起。
    「邏輯確實並沒有問題,但你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嗎?」
    只見他從證物箱中拿出一個透明袋子。
    我神情一震,臉上瞬間而過的驚慌被他盡收眼底。
    06
    那證物袋裏是一塊碎布。
    像是從衣服上扯下來的。
    「我們找到村長屍體的時候,他手裏捏着這塊碎布。」男警官死死盯着我的臉,不想錯過我的任何一個表情。
    「這明顯不是從你衣服上扯掉的。」女警仔細打量着我身上的衣服,並沒有發現殘缺的地方。
    我嚥下口唾沫,「可能是那傻子衣服上的吧,扭打在一起的時候扯下來的。」
    「郝梅兒子被殺害時穿的是這一套。」男警把屍體照片擺給我看。
    面料顏色果然不一致。
    「這塊布無論是顏色紋路,還是材質款式,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料子,十個村民裏有七八個都在穿這種地攤貨,興許是隨便在哪裏拿的吧。」
    我下意識地摳了下手指。
    男警官眉眼間還是疑惑的樣子,試圖從我臉上看出異樣。
    「我既然已經來自首了,實在沒什麼必要再撒謊。」
    我對視回去,儘量掩藏住其他情緒。
    果然,我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
    他也很清楚,我完全沒有理由撒謊騙人。
    充分的殺人動機,詳盡的犯罪過程,齊全的作案兇器。
    除了那塊不痛不癢的破布,一切都合乎邏輯地完美契合。
    見他不再追問,我輕輕嘆出一口氣。
    男警官好像捕捉到了我的反應,但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一切都跟我預想中的一樣。
    「還有什麼漏問的嗎?」
    女警看了看時間顯示屏,小聲詢問着男警官。
    已經兩個半小時了。
    原來我的悲慘人生也沒那麼多內容啊。
    無所謂了,反正現在它也即將走向終結。
    也許是發現了我情緒的波動,男警官點了點鼠標,將口供打印出來。
    「你看一下,要是沒有問題的話就簽上自己的名字吧。」
    他把口供和筆一起送到我手中。眼神裏帶着我看不懂的東西。
    我直接翻到最後一頁,把名字簽上。
    三年未曾握筆,「周淑雅」幾個字已是龍飛鳳舞,辨不出形狀。
    抬眼時正好對上男警察的雙眼,他似乎欲言又止。
    「警官,您還有什麼問題嗎?」我被看得有些發怵。
    「我有些好奇,」他猶猶豫豫地問出口,「手刃四個仇人,你得到真正的解脫了嗎?」
    聽完我的故事後,那名女警也是面露不忍。
    我卻有點想笑,原來人的憐憫是如此廉價。
    我到最後也沒有滿足警察的好奇心。
    他們應該早有答案,被逼到殺人的罪犯,其實早已失去了解脫的資格。
    檢察院很快就批准了逮捕令,我毫無意外的被羈押進看守所。
    即使有了供詞,也還遠遠不夠爲我宣判死刑。
    公安機關的偵查期有兩個月,檢察院的公訴期有一個月,法院的審理期還有兩個月。
    按照常理來說,我距離死亡僅剩五個月不到。
    但我並不慌張。
    因爲……
    我堅信,這件事情恐怕無法輕易了結。
    07
    我在看守所開啓了新的監禁生活,就像在郝梅家一樣。
    我殺了四個人,屬於重刑犯。
    需要二十四小時戴着手銬和腳鐐。
    但我很開心,在這裏,我起碼能夠找回一些做人的尊嚴。
    我可以踏踏實實地睡覺,不用再擔心午夜時分會有魔鬼闖進來。
    我可以準時準點地喫飯,雖然伙食很樸素,但遠比餿飯好得多。
    我可以換洗乾淨的囚服,我用力地洗澡,儘管並不能洗淨髒污。
    這已經是我曾經難以企及的美好。
    只是獄友們聽說我揹負四條人命後,都不搭理我。
    我也樂得清閒,三年時間足以讓我忘記該如何與人相處。
    我就這麼靜靜地養着身體,然後,等死。
    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我的法院判決書下來了。
    果不其然,是死刑。
    七天的死刑執行期,是我生命最後的期限。
    倒數第六天,無事發生。
    獄警爲我帶來了乾淨的牀單被褥,我也換上了嶄新的囚服。
    「你還有什麼想見的人或是未了的心願嗎?」獄警例行公事一般詢問着我。
    我知道,這是對將死之人最後的慈悲。
    「真的沒有嗎?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見我搖了搖頭,他又耐着性子向我確認。
    「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看看山茶花嗎?」我猶豫着問出口。
    獄警有些不理解,但終究沒有問我緣由,點頭後轉身離開。
    倒數第五天,無事發生。
    獄警把插在水瓶裏的山茶花遞到我手上。
    我終於又見到了這種秀氣瑰麗的小花。
    點點殷紅讓我想起剪刀刺入血肉時的場景,讓我想起鐵錘砸碎顱腦時的畫面。
    郝梅被勒到窒息時的醜惡面孔又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
    倒數第四天,無事發生。
    伙食有了明顯的改善。
    時隔多年,我終於又嚐到了肉的滋味。
    儘管只是無油少鹽的水煮雞胸,但我卻有種喫了珍饈美食的錯覺。
    倒數第三天,無事發生。
    有幾個判決書下來的監友被送去了監獄。
    她們要去正式服刑了。
    但我卻有點羨慕。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們總歸是還有重見光明的那一天。
    而我卻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倒數第二天,無事發生。
    人們都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我卻出奇的平靜,就像等着發飯,等着吹就寢哨時一樣,等着我這糟糕的一生走到盡頭。
    倒數第一天,有人來訪。
    我被接到探視間。
    我搞不懂,還有誰會來探訪一個無親無故的將死之人。
    直到我隔着透明防彈玻璃,看見了對面的人。
    怎麼會是他?!
    08
    「這幾個月,你過得還好嗎?」當初審訊我的男警官拿起電話,不明情緒地看着我。
    「好得很啊,起碼我又找回了做人的感覺。」我笑着回答他。
    「既然感覺很好,那爲什麼不選擇繼續活着?」
    「什麼?」我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他明知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誰知他的下一句話卻讓我神色大變。
    「如果我沒有再去村裏走訪一遍,恐怕真的要促成這樁冤假錯案了。」
    怎麼可能?
    明明一切都是那麼天衣無縫,根本不可能被人發現。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深吸一口氣,想要儘量表現得鎮定自若。
    但我知道,我已經藏不住了。
    不住顫抖的雙手應該早已出賣了我。
    「告訴我,你爲什麼要替他頂罪?」男警察收起了臉上笑意,語氣也變得不容抗拒。
    他透着玻璃死死盯着我的雙眼,出於心虛,我並不敢與他對視。
    到底還是被發現了嗎?
    只差最後一步,我本來明天就可以帶着所有不幸和痛苦離開人世。
    竟然還是功虧一簣。
    原來於我而言,就連徹底解脫都是一種奢望嗎?
    「我們已經將他抓獲歸案,你再裝下去也沒用了。告訴我,爲什麼?」
    警察不顧我苦澀的淚水從眼角滑落,繼續咄咄逼人。
    爲什麼?
    因爲他是我的光啊!
    我用來故作鎮定的面具終於出現裂痕,我的僞裝片片掉落。
    我扯着電話線,不甘地對着警察嘶吼。
    在那段漫長而空洞的黑暗時光中,他曾短暫照亮過我的生命啊。
    我早已是滿身污穢,就用我一條賤命抵掉他的殺人罪行,權當是報恩都不行嗎!
    「所以,你頂替的是……張山?」
    看到警察恍然大悟的模樣,我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抽泣也跟着停滯下來。
    他剛剛根本就是在詐我!
    他分明什麼都不知道,更沒有抓住張山,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測。
    「南村重大殺人案件需要重審,馬上向上級人民法院遞交改判申請。」
    「派人直接對張山進行拘捕。」
    他忽略掉我震驚的表情,直接掏出手機對下屬發號施令。
    原來功敗垂成的感覺竟是這樣。
    判了幾個月的死刑就這樣被取消了,我又被連夜從看守所羈押到了警局。
    看着對面兩位熟悉的警察,我再也做不到當初那般氣定神閒。
    「人都是我殺的,與張山無關!」我再次辯解,試圖將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那位年輕的女警察把一個透明證物袋擺到桌子上,我的辯解在映襯之下顯得更加蒼白無力。
    「這件衣服還眼熟嗎?」
    我張張嘴,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男警官接下來的每說一句話,都如子彈一般擊向我的心理防線。
    結案後他心頭一直有個謎團。
    隱隱覺得那塊絲毫不起眼的碎布有些古怪。
    但痕檢科反覆檢查也沒發現其他線索。
    張山是村長的兒子,作爲受害者的家屬,也是走訪的重要對象。
    警察去找他時,見他神色慌張,似是有些古怪。
    「他心可真夠大的,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竟然還穿着這件衣服,屍體手裏那塊碎布就是從上面扯下來的。」
    男警官如此篤定,想必張山已經全都招了。
    「我們想再聽聽你的新供詞。」女警饒有興趣地對我說。
    09
    「所以,你愛上了他?」
    「是愛嗎?或許吧。」
    面對女警的提問,我給出了模棱兩可的答案。
    張山曾一度是支撐着我活下去的希望。
    那天,他來找我。
    恰好碰上郝梅薅着我頭髮打我巴掌。
    或許是我求救的眼神太過熾熱,他不忍地上前阻止。
    可郝梅卻不肯賣他面子了,從口角拌嘴到肢體推搡。
    郝梅是個山野村婦,嘴上葷素不忌,張山作爲接受過教育的學生,自然是罵不過她的。
    他被罵得火大,一氣之下就動上了手。
    隨手扯來一根麻繩,繞着郝梅的脖子狠狠勒住。
    等到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斷了氣。
    張山殺了人,腦子正懵着。
    誰知下一刻郝梅的丈夫突然回家,將這幅場面盡收眼底。
    二人很快扭打起來,中途郝梅丈夫不慎被絆倒。
    張山一不做二不休,順手拿起那把舊剪刀,用力捅進他的心臟。
    至於郝梅那個寶貝傻兒子。
    他本可以逃過一劫的。
    但他卻被打鬥聲吸引過來,蹲在門口目睹了張山殺人的全程。
    已經殺紅了眼的張山不想留下這個隱患。
    斬草除根一樣把他推進水井,活活溺死。
    「那村長又是怎麼死的?張山爲什麼要弒父?」
    男警官看着手裏的張山供詞,試圖找到和我有出入的地方。
    村長的死,其實只能算是個意外。
    張山說他愛我。
    他要帶我逃,我們不可以被抓。
    於是他想要毀屍滅跡。
    在處理屍體時,被村長當場撞破。
    在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後,村長卻不願放我走。
    我再三承諾不會把張山殺人了郝梅一家的事情說出去。
    可他卻還是不願意放過我。
    我當然知道,他並不是擔心我泄露祕密,而是想將我私佔。
    他是我的資深恩客了,每次都會抱怨郝梅小氣黑心,收費太高。
    我躲到張山身後,尋求他的庇護。
    他們父子二人最後還是發生了爭執。
    村長在推搡間被撂倒,脖子剛剛好撞到地上的剪刀。
    倒着放在牆邊的大鐵錘被颳倒,又是剛剛好砸到他頭上。
    「砸一下應該還不會立刻死亡吧?」
    女警抬眼觀察我的表情。
    砸一下的確還沒有死。
    張山知道自己父親是什麼德性,救回來之後不可能放過他。
    因此他一時豬油蒙心,咬咬牙心一狠,並沒有選擇救治村長。
    而是又拎起錘子補了好幾下。
    直至確認死透,最後才停手。
    等到平靜下來後,張山纔開始害怕。
    他一口氣殺了四個人,這是死罪中的死罪。
    他哭着跟我說,他還想活。
    那我去替你死吧,我在他懷裏說。
    「就這樣,我們串通好供詞後,我就主動投了案。」我神情木訥,想哭又哭不出來。
    我又在看守所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着最後的審判。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男警察來告訴我。
    張山死了,上午剛被執行了槍決。
    他讓我想開點,不要過於傷心。
    但他並沒有注意到,我轉身時嘴角上掛着一抹笑容。
    10
    沒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局。
    張山死了,我的最後一個仇人終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愛?我怎麼可能會愛上那種人渣?
    在我的口供中,關於張山如何行兇作案的那部分,我沒有隱瞞一個字。
    郝梅一家三口的性命的確都是交代在他手上的。
    但只有一個地方,我說錯了。
    張山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
    他之所以願意帶我逃,是因爲我告訴了他,只有那樣我才能獨屬於他一個人。
    他每次所謂的來看望我,其實也不過是同那些噁心的老男人一樣,花錢侵犯我的身體。
    天長日久之下,我發現了他的不同。
    他是個佔有慾極強的男人,他不喜歡我接觸其他人。
    我也正是利用這一點,不斷遊說他帶我逃跑。
    也是我費盡心思,把所有人湊到一起。
    我從未教唆過他殺人,更沒有參與過犯罪,只是陰差陽錯提供了一些機會。
    至於破案的關鍵線索,村長捏在手裏的那塊破布,也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綻。
    從殺完人後的驚懼,到有人替罪時的欣喜,再到等待塵埃落定時的煎熬,最後又變爲落網時的絕望。
    我放任他在外自由幾個月,就是要讓他終日提心吊膽,晝夜惴惴不安。
    我對他的恨,遠勝於郝梅那種魔鬼。
    只因張山纔是萬惡之源,是我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
    我看着鐵窗下水瓶中的山茶花,記憶緩緩流轉。
    我曾說過,張山是全村唯一上過大學的人。
    我們根本就是老熟人啊。
    他是大我一屆的直系學長。
    他當年得知我是一名花卉植物愛好者,平時喜歡攝影。
    告訴我說,在他的家鄉,有着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花開時節美不勝收。
    在他的邀請下,我在那個假期去找他採風。
    我生命中的悲劇就此拉開序幕。
    他的花言巧語,他的虛僞涼薄,他的唯利是圖。
    這些都是我恨他入骨的理由。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惡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羣魔鬼今後再也不能害人了。
    至於我,也終究是要爲自己的過錯負責。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對於我的審判,有了最終的結果。
    故意殺人罪,不成立。
    教唆殺人罪,不成立。
    包庇罪,成立。
    由於我最初的頂替自首行爲,我被法院判定爲包庇罪。
    我情節較重,原本是逃不過五年六年的。
    但或許是法亦容情,法官終究還是酌情對我從輕處理了。
    時光匆匆流逝,當監獄大門再次打開時,三年已悄然而過。
    夕陽的餘暉透過雲層,裹着暖意映照在我臉上。
    光裏站着一個人影。
    是那個男警官,他捧着花束微笑着看我。
    「周淑雅,恭喜你重獲新生。」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