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5|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土牛嗥月

與S重逢之前,我只能憑空這樣揣摩,放眼風塵澒洞的人類歷史,每一道被設下的界線都注定被凌越,那些基於威權意志,如英國人湯瑪斯·霍布斯的利維坦,視自由意志為洪水猛獸,為了圈地為王而差遣的木樁、界碑與壕溝,當時間持續不斷往前推進,終於遭遇沛然莫之能禦的人性洪流而紛紛傾覆,殘存下來的它們——失去領土的木樁、界碑與壕溝,又該以何種腔調,或姿態,對後人訴說曩昔的故事?是悔罪?是委屈?是疑惑?還是緘默蹲伏在無邊無際的暗夜中,任憑寂寥月光潑灑在身上,無語問蒼天? 甚至,與S重逢之前,我不曾也未可預知,我將思想這個問題,在一切皆已塵埃落定之後,復又回溯時間之流而抵達最初,年幼的S與我,我們的遇合與扞格,是怎樣相銜於一條界線,並以如此微妙又深刻的解答,為長大成人的我們提供啟示。 別離三十五載,預備再見記憶中宛若謫仙的S,天地正落入一片潮潤潤的黃梅節氣裡,猶如精心安排的一齣時代劇。透過她挑選的這家中式餐廳的八角窗櫺往外睇望,近午的楊梅市區籠罩在煙雨矇矓的水汽中,那些沿街來去的車輛與行人撐持的傘面皆散發著幽微浮光,彷彿從水晶球內揀擇出來的物件,予我竟有夢幻之感。或者我的感官快速的慵倦了,於是汲取那諸事無涉的雨中街景為療神湯方。當我首度參與這場不定期召聚的小學同學會,健忘的靈魂驟然迷失在往事羅織的方陣裡,物換星移,人面桃花,歲月淘洗又更迭多少生命瑣碎,在歡騰的杯觥交錯之間,縱令眼耳鼻舌身意極力擴張如拉滿的弓,猶難以悉數捕攫這人聲嘈雜甚至掩蓋古箏樂音的斗室中,如蜂群漫天飛舞的色聲香味觸法;我費力察言觀色,聽男同學們以口舌揚起的個人春秋如此多嬌,見女同學們眼波流轉,似有更多虛實難辨的草蛇灰線,隱於不言。這一切的一切,令我倦疲,而東道主S仍未現身。終於有人發難:這次負責主辦的S同學,為何還不見人影呢? 總是如此,像是壓軸的明星登台,姍姍來遲的S一身高級套裝,腳蹬跫音響亮的名牌高跟鞋,喀噠喀噠踏進餐廳大門。 「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 總是如此,即便是鞠躬致歉,依然雍容,揉合貴氣,教人無從苛責。闊別多年的S,顯然保養得宜,除了髮型從清湯掛麵變成波浪垂肩,其餘大致維持我最近一次見她的模樣。說是見,其實也只是從其他同學的網路相簿中偶然瞥見一張相片,鏡頭中的她仍是個清秀大學生,以那著名的校園椰林大道為背景,小鳥依人的,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那樣笑著摟著一隻雄壯的臂膀。完全命中,我當時這麼猜想,她確實活成我老早就為其設定的成功範式,她在那邊,我在這邊,中間的那條線,果然還在。而她那白皙臉頰上,左邊,但凡笑起來就淺淺凹陷下去的一只酒窩,也在。我是如此堅信,那酒窩定是上天註記謫仙的暗號,時時提醒我,不可越界,否則總有苦頭吃的。 快動你的筷子,多吃點吧,你太瘦了!同桌的S忽然對我說。我莫名感到羞赧,想必耳根也不爭氣地紅了,遂埋頭舉箸往眼前菜餚伸去,卻在拌炒肉丁的白果堆中跌跤,那渾圓的白果滑溜刁鑽,不斷與我的箸頭捉迷藏,百般周折,我覺得額頭都淌汗了,卻還是無法將那一顆宇宙最調皮的小黃球順利夾起。然後,像隱忍既久而抑制不住,溽熱的空氣中驀然飄來一聲輕笑,令我抬頭,逼我直視那愈發鮮明也愈發刺目的單邊酒窩──啊!我記得。但這一回,S以包容一切的靜默,悄悄地用湯匙舀起了白果並放到我的碗裡。我們就這樣和解了嗎?苟如此,冀望同桌的老同學們做見證,垂首撫思,卻又覺得是我自作多情。她該是憐憫我的笨拙吧,一如既往,無論我們相離的日子裡各自遭逢什麼際遇,S與我,總歸是不同世界的人。 在剩餘的聚會時間裡,S卻出奇的安靜。四十餘歲,已逾不惑之年,尚未能知天命,於是躊躇滿志,甚至有點自以為是,好像拾到一把槍的兒童,昔日同窗們在宴席間的言辭交鋒讓生性木訥的我畏怯,對人生勝利組的S而言,則應如魚得水,游刃有餘,反而,她的刻意寡言讓我心中昇起一絲疑惑。是我的錯覺嗎?在幾度四目相交的剎那,我甚至讀到她的眼裡有話,有優柔譜寫的詩,可惜愚騃如我,並不能聰慧靈巧地解出她的心意。 一直到戰火延燒其身,S才披掛上陣,而我們之間的那條分隔線,基於一個深邃不可蠡測的奧秘,竟然第一次被突破,彼此相通伊始。 貴為大公司老闆且支持本土派執政黨的男同學,以考試的口吻挑戰外省後裔的S:「副教授,那些外省仔黨一直背葛我們的政府,妳有何高見?妳相信誰哩?」 她回答:「我信基督。基督徒相信政府,我們不只要順服神直接的權柄,也要順服神代表的權柄,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包括我們的政府,所以我們的國家領導人也要順服神的公義。……你們有誰也信基督嗎?」 我舉手,居然,獨有我舉手。我們相視而會心地笑了,彼一話題似被伏流沖潰而無以為繼,我暗自為S捏把冷汗,佩服伊的睿智,亦讚嘆神的恩典總是夠我們用。 「原來妳是副教授。」 「原來你是基督徒。」 後來,走在青山二街的坡道上,兩人共撐一把大傘,我的,一起聽著雨絲淅瀝瀝打在傘頂,並慢慢地探問彼此記憶的交集,試水溫那樣的,S與我都很謹慎,或許我們都在迴避什麼。然而我真是驚訝,同學會散場之後,我站在餐廳門口正欲離去,S突然喚住我,「剛剛直接從學校攔計程車趕過來,沒帶傘」,希望我能護她一程,「看來你的傘夠大,而咱倆都瘦」,這化敵為友的機緣莫非有神暗助,雖然,那只酒窩依然不斷提醒我,小心,小心。 然而S同學不是純粹為了敘舊才找上我。身為大學歷史所副教授的她,為了某個研究計畫,必須在這個霪雨霏霏的下午攀上這段雀鳥寂寂的山坡路,缺的是一個帶傘的男伴,且他剛好有閒,而我恰恰三者俱足。所以我是工具人?開玩笑地這麼說,她卻回我抑鬱的表情,恍若有人拿針戳她,痛。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又冒犯她了,恰似重返三十五年前的小學教室,我的書本鉛筆橡皮擦或手,一不小心超過桌面的那一條中線,長得白白淨淨漂漂亮亮如洋娃娃的她便立刻變了臉,孰料今日又故態復萌,真是好一對冤家! 不是冤家不路窄,我問偉大的副教授S女士,眼前這條窄路通往哪裡,我們去找什麼?她說:土牛。又怕我聽不懂似的,再說一次:土地的土,黃牛的牛。最後乾脆轉過頭來正眼瞅我,問:土牛,你聽過沒有? 聽過啊,我說。又補充說明,曾經為了寫作題材而研究此一台灣特有的人文景觀,不過僅止於書面資料的查閱,並未興起實地勘察的念頭,遑論親眼見過。 S的眼神忽然充滿喜悅,欲言還休。我可以想像她竊竊又幫我加了一分,假若真有那張評量表,希望我的分數不會太糟。 即便如此,走在天際有烏雲如浪翻湧,天光被篩得稀薄因而漸漸晦暗起來的小路,目的竟是去觀土牛,我仍感到有些意外。雖然我對S僅是輕描淡寫地提起,在這之前,我確實曾經日夜思索,土牛,或稱土牛溝或土牛紅線,台灣清治時期普遍設置的這條漢番界線,其存在與毀棄的意義。清朝政府的原漢隔離政策,本意是為了避免雙方衝突,並保障台灣原住民的土地自治權,初始設界碑,後又採挖溝堆土的方式,「每溝長壹拾伍丈,闊壹丈貳尺,深陸尺」,以之隔開漢人移民與台灣原住民的生活區域,《大清律例》更明文規定:「凡民人偷越定界,私入臺灣番境者,杖一百」,彷彿,台灣地圖上這條以紅線劃註、縱貫南北的分界線,真的可以阻擋無限膨脹的人類慾望。可惜,後來的歷史發展,似乎應驗了霍布斯對於人性本惡的主張,「對一股又一股的權力有種永不得平息,只有死亡才會停下的欲望」,隨著大量閩客移民蜂湧來台,對土地的無盡渴求終究衝破那條紙上界線,漢墾區既無法滿足漢人,於是闖越土牛溝,入侵平埔族「熟番」的保留區,最後更逼近高山族「生番」出沒的隘勇線,從此漢番衝突不斷,當番人出草,馘首笛響起之時,多少漢族拓荒者人頭落地,又有多少高山族民被漢族墾戶集體剿滅,冤冤相報,無窮輪迴,哀哉!浩瀚無邊的壯麗莽野,竟是染血的人間煉獄,死亡,真的就是攔阻權力慾望的最後防線嗎? 思緒回到現代,S告訴我,從台灣開拓史退役的那條土牛,就躺臥在前方的樹林裡。沿著坡地緩升的青山二街,左邊櫛比排列著拔地擎天的高樓華廈,右側卻是荒疏錯落的草木植被,今與古,盛與衰,涇渭分明的對比,是寓言也是預言,文明正不斷擴張它的版圖,凋零的土牛,孤臣無力可回天,凋零的土牛,終於,在那所高校的圍牆邊,灌木叢密掩的樹蔭下,我們遇見了你。 傳說中的土牛溝,乍看就像一條不起眼的小山溝,而沿著溝緣堆積如牛背的土壘,承受長年的風吹雨打,早已原貌盡失。惟可辨識並證明眼前確為百年古蹟的特徵,只餘那紅泥溝壁相嵌的累累卵石,猶如牛骸遺留的臟器或骨節,荒涼,寂寞。 我猶豫是否該說可悲,你這頭大笨牛。當我憑弔你的殘骸,想起台灣巡撫劉銘傳在其〈整頓屯田摺〉的斷言,驚覺命運加諸汝身的巨大矛盾,讓我不禁想為你怒號。 「番性不善居積,不事貿遷,惟以墾獵為生計,即有田園,亦招漢民承墾,輾轉轇輪,因而覬覦,始抗其租,繼據其產,番丁失業,轉死甚多。」 清官既不察番民賣土割地的真正苦衷,則漢民自然上行下效,苟如此,當初為何誕下土牛,復又坐視它任人背棄,藉口,都是藉口。 這樣想來,或許我與S之間的那條分界線,也是藉口。我還記得,但我該忘,當年造成兩人徹底決裂的那一役,肇因於她誣賴我又越界,竟拿起蘸滿墨汁的毛筆狂甩我,讓我滿臉滿身盡是烏漬,我不甘心,便也依樣畫葫蘆,結果兩個小黑人兒都哭了,老師卻只安慰她,淨罵我,誰教S是好學生,永遠的第一名,還是鎮長的女兒。我淚眼看那張被拭淨的小臉蛋露出那只酒窩,心好恨。回家之後,氣憤的老爸用閩南語最粗鄙的字眼咒罵S暨其全家,命令我不准再跟那外省仔有任何瓜葛…… 我向S伸出右手。來時的路上,那雙高跟鞋踩在泥濘崎嶇的黃土坡差點讓她跌跤,回家之路就牽上彼此的手,日子會比較好過。 「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 馬太福音這樣寫著,無奈土牛不識人字,清官沒讀聖經,那界碑用血銘刻的文字若換成這一句,或可免去諸多的暴戾與遺憾吧。 於是,無邊無際的暗夜中,當那一輪象徵團圓的明月懸掛高空,無人渡化的孤牛或像狼那樣嗥,一聲又一聲,為自己,也為荒野的孤魂……
〈本文原載於《中時人間副刊》,202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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