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嘲笑我們的性：紗倉真菜的紀實文學作品《春光，已逝》

本文同時刊載於讀墨閱讀最前線：

https://news.readmoo.com/2023/03/21/230321-spring-gone/

寫在前面：

個把月沒寫文，不曉得大家這段時間過得如何？我繼續過著閱讀，看電影，劇集和動漫的日子，也和家人去電影院看了新海誠的鈴芽之旅，因為新的一年想給自己一些不一樣的挑戰，便嘗試投稿給其他網路平台，承蒙讀墨採用稿件，今天這篇書評刊出啦！其實除了影評我最早寫的是閱讀心得，現在想想也是不違初衷吧！那就下一篇文章再見了，祝大家事事安好，健康如意！

請拉至以下閱讀正文

網路世界浸淫已久，對那些聳動至極的標題與血腥獵奇的圖片及影片已幾近免疫的我嘗試將網路上的新聞及自媒體分成所謂的「四大喜」，四大喜究其名義為：四種大部分人喜聞樂見的新聞，這四種性質的新聞除了可以無限上綱上線更能無下限貼近人性，他們分別是：屍體和裸體，醜聞與緋聞。無獨有偶，在文學作品的領域裡也有著被我稱為「大三元」的主題，這三種大部分作家都探討過的主題是：性、愛與死亡，並且這三項形同彼此的召喚咒語，只要寫了其中一項之後剩餘兩項絕對接踵而至，若說屍體和裸體，醜聞加緋聞是網路世界裡吸睛與搏流量的四大神器，那性、愛和死亡簡直就是所有寫作者日夜誠心膜拜的三尊大神，無論何時何地均孜孜矻矻皓首窮經希望自己哪天能得到神諭並從自己的筆下寫出任何關於這三種人生必經過程的終極奧義。

網路四喜和文學三元乍看毫不相干但實際上彼此間卻存在著一條隱形的鄙視練，儘管自媒體與文學創作者如何標榜對任何事物都要抱持開放的心胸和兼容並蓄的態度創造一個多元包容的世界，但不能否認的是，充滿朝氣與生機盎然的題材總是比較討創作者喜愛，例如：未經世事懵懂無知少年的戀愛，或是酣暢淋漓靈肉交融的性愛亦或生如夏花逝如秋葉宛若殉道般的壯烈之死，無一不是向大眾洗腦並展示以上這些事物都是某種即使凋落也無損的青春美麗，而底下的按讚留言及分享數量則又側面且隱晦的告知創作者，大量製造某種類型的作品才能有流量且兼有賣點日後才有業配可接，標題不怕俗就怕不聳動，在網路的世界裡作品沒人看的作者才是不被愛的那個，至此已可發現一個大家都不願承認的事實，生機勃勃又光鮮亮麗才是大部分人都喜歡的狀態，而醜陋和衰老則乏人問津，那怕是文學的三大神，性、愛與死是多麼的聖潔不可侵犯，只要一碰到老這個字，什麼熱情，陽光還是向明天出發吧這種正能量十足的詞語都會彼此心照不宣的一致靜默。死亡常被認為是一種不潔淨狀態導致大眾諱莫如深，老去則代表一種衰敗並散發腐朽的難聞氣味，在生理心理雙重否定下，創作者總是刻意避免觸及和老有關的一切，坊間書局多的是銀髮族養生健身之道書籍，卻極少看到願意討論老人喪偶或黃昏之戀心理層面的諮商亦或那最讓人難以啟齒的，關於老年人的性。

相較《春光，已逝》曾入圍某文藝新人賞這種勵志又正能量滿滿的公關行銷話語，我承認自己完全是被書腰上「ＡＶ女優」那聳動的四個大字吸引才開始閱讀本書，我從不諱言在網路世界裡，愈重口愈炸裂的文字才能有效吸引讀者，這是一本由成人影視從業者寫的紀實文學小說，閱讀前我甚至已經想見有人會說：就是因為當過女優才能把性愛場面描繪的歷歷在目且考究詳細這種不分男女的集體父權凝視下的好事之語，可是我也幾乎不假思索的想反問：像你我這種每天正常打卡上下班並日復一日坐著分秒不差交通路線，三餐在熟到已可複誦整本菜單和各式便當間來回選擇的普通人是否就能夠精準的寫出一本符合當下社畜現狀的作品？

一開始我閱讀《春光，已逝》的心態粗暴又自大，這本一定是關於成人情色產業的扒糞之書，絕對寫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潛規則還有無數肉體交易……但我很快就被事實打臉，因為相較更能吸引流量獲取關注的如年輕肉體的描繪及年輕肉體的性愛場面在這本書裡完全看不到，《春光，已逝》這本小說裡的兩篇作品全部都在寫大家都覺得麻煩甚至不屑一顧的老年人的性與愛，作者選題的角度非常特殊，身在一個被男性凝視與物化最多同時在法律與道德兩者間游離的灰色產業裡，紗倉真菜以大膽不加修飾的筆觸的寫出關於老年人而且還是屬於喪偶老人之間鮮少被大眾提及的性愛狀況。

身體經過如此變化，旁人肯定認為性慾早就從富雄七十歲的衰老肉體中脫落；然而他的性慾豈止乾涸，反而充沛無比。即使他的性衝動已不及盛年，但仍不容小覷。〈春光，已逝〉２３頁

就算因為年歲漸大身體機能不復當年，但性不只是所謂的性慾，他更多的是一種對生命的渴望以及拚命想活下去的人類本能。〈春光，已逝〉是本書中的第一篇小說，講述一名七十歲老人面對妻子離世後生活中的各種變化，就算因應舉辦奧運賽事國家下令管控便利商店成人商品，不過法律能規範的永遠只有行為而不是人心，主角富雄一邊惋惜死去的妻子一邊仍是對便利店裡販售的成人物品慾望熱烈，但被兒媳及孫女直視之下以屆老年的富雄反應竟如青春期般的少年先是憤怒，然後羞赧最後則是辯解無力。

「這也太扯了吧。一個老頭子還看這種東西。」

富雄已一副拔掉胸上利箭的衝動，反射性回嘴：

「你以為老人只要乖乖打槌球就心滿意足了嗎？」

前一刻他還火冒三丈，下一刻卻彷彿全身的力氣被抽乾，整個人站也站不直。他想讓一切都攤在陽光下消失殆盡。〈春光，已逝〉１１０－１１１頁

作者面對老年人的性寫的就是這麼直接坦白，如實描述無論何種族群年齡，性從來都不是避而不談就會消失的問題，若性是某種不好又骯髒的事物，為何又那麼多人自栩為性學大師對其夸夸而談趨之若鶩？紗倉真菜寫的不只是老年人的性，更直抒世人對性一貫的態度就是雙標與勢利，成人影視受眾如此，非受眾亦是。

她用刀子前端劃開那像氣球一樣又圓、又膨的柔軟麵皮，一股熱氣竄出，香氣搔癢我的鼻子與臉頰；我聞到烤披薩那種番茄醬的味道，看到切口裡面塞滿了香腸、炒過的洋蔥和纏在那些料上的起司。母親突然感慨：這讓我想起了剖腹的樣子。〈揮別母親〉１４７頁

〈揮別母親〉是全書我最喜歡的作品，藉女性剖腹生產留下的疤痕衍生出親緣羈絆、身分認同還有一個古老大哉問：人類誕生時是否也同時承繼母體所有的優缺點？剖腹是為了迎接新生命，但換個角度思考，所有人類對自己母親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撕裂其身體，身為女性，我實在太理解母女所謂親情的羈絆更多時候是一種女性間的比較和競爭延伸出來毫無理由的憎恨。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和自己有來往的人，幾乎都是能不像母親就不像母親的人。既不小氣、脾氣又好，對外國人還一點偏見也沒有，不會說什麼中國人講話都很大聲很吵，外國人體味都很重之類的……無論是身邊的朋友，還是戀人，我都選擇了這類型的人。〈揮別母親〉　１８８－１８９頁

所有女性無不想傳承來自母親的一切優點，但卻下意識不肯面對自己除優點外的一切同樣與生俱來，這種對個人身分與親緣強烈的不認同感貫串〈揮別母親〉整個故事，母親肚子上的疤痕象徵與子女最緊密的羈絆，但主角小夜美卻對寡母另有情人更感震驚與窘迫，她覺得母親的疤痕很醜但一個老寡婦還有情人更是見不得人的醜事，紗倉真菜抓準母女間永遠充滿矛盾的愛恨情仇寫了一個關於母親同時還是個年老寡婦的，完全無法對人啟齒的事件。也在這個家族與親情聯繫日漸淡薄的現代社會試圖為深陷迷局的族群尋找一種自我認同與解救之道。

喪偶老人之後的人生不是一落千丈而是頓失所倚，〈春光，已逝〉裡富雄的狀態等同被拋棄，他身體的諸多不適與奇怪的幻覺也側面反映出在家庭裡素來被壓制話語權與地位的女性其實才是整個家族的真正主宰者，這種生命未竟卻中途被拋下的是一種失去重心的茫然，遲暮之年總要面對孤身行走人生路的慨嘆，另外〈揮別母親〉裡的小夜美怕的其實不是自己未來是否會成為像母親那種人而是她終於察覺母親與子女即使出自同一血脈終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誰也沒有資格對彼此選擇的路有任何插嘴的權力。

「你只是不想承認，你自己才是最害怕變得孤伶伶的那個人吧。」〈揮別母親〉１９２頁

紗倉真菜撰寫的《春光，已逝》一書內容用字遣詞非常成熟大器，描繪出一個常人甚少願意觸碰的領域，世人至死皆少年，倘若愛與死不可分割，對於性為何又要持雙標立場與勢利之態？其實在俯伏於性、愛與死亡這三尊大神之前，或許學會如何面對猝然而來的分離和毫無理由的被拋棄，才是人類需要提早了解的一門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