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乃妳的心,加妳的生。沒有性,心都會死囉?哀莫大於『性』死。」張亦絢在〈性意思史〉中藉十三歲的少女路易以玩笑稚嫩的口吻道出這句話,直觀拆解「性」字,強調「性」在一個人生命中舉足輕重的地位。然而,「性」在華人文化裡卻總像躲在遮羞布後,成為眾人談話中不容登上檯面的「不雅」之事。因此,筆者欲以張亦絢〈性意思史〉中的五大金句,逐一闡釋註解性的多重稜角與意涵。
金句一、「多麼驚人呀,幾乎從來沒有人提醒我們,注意妳的性在哪裡,記得它為何發生,看見它的許多形狀、死滅或光亮。」
這句話精準命中性的「隱晦性」,張亦絢在書中提及了我們童年的集體經驗——紀錄綠豆黃豆的生長、觀察蠶寶寶的體態變化、為了觀測星象連夜製作工具,然而,我們的性呢?
路易在〈性意思史〉中打趣地說:「如果說我的性比不過天上的星星,我或許還服氣,但它會不如綠豆與黃豆,也比蠶寶寶吃了多少桑葉,沒有價值嗎?」
所有外在於我們的動植物,甚至離我們好幾光年之遠的浩瀚銀河,都是文化和教育的合法觀測範圍。但,回溯過往體制內的健康教育,有多少節課是拿去服侍所謂「主流」學科?甚至是被老師模稜兩可地匆匆交代過去呢?
正規與體制化的性教育始終需要被重視,儘管某部分家長會擔憂青少年過早暴露於成人世界的紛雜誘惑當中,不過筆者認為,這類型的論述往往一廂情願地忽略了青少年們本身的能動性。隨著青春期的生理變化,湧現探索身體的慾望往往是必然,與其讓孩子以非正規的漫畫、小說、影片或網路資料作為臨摹範本,不如提供一套資訊正確、系統化的性教育素材。
我們應該將「性教育」理解成:「了解自己的身體」以及「如何保護自己」。畢竟,知識始終是一組「工具」,儘管不能完全撇除「工具」遭濫用的風險與危害,正確的「工具」仍是優位於非正規的、五花八門的「地下工具」。
金句二、「在線的一邊,一切只屬於自己,沒有想法也可以;但在線的另一邊,是禁忌的天下,是羞恥掌管的區域。」
這句話乍看之下摸不著頭緒,必須放進故事的脈絡中去理解。當時,少女路易在公共澡堂拋接自己的三角褲,然而那天的遊戲因為一個阿姨經過而被打斷了。「她因為大人的反應而學會羞恥」,我們以為對於「性」的羞恥、神秘與崇高之感是與生俱來的,卻無形中忽略它其實是社會、文化和教育所建構出的情感,而這份情感是「習得」的。
由此,我們再回頭去看「線」的比喻,那條「線」劃分了「私我領域」和「公眾領域」,在前者裡我們可以為所欲為、不受束縛,然而一旦橫越了那條「線」,一旦進到後者的領域當中,我們必須將所有與「性」關聯之物,藏進遮羞布後。尤其,對於一個孩童而言,如張亦絢所述:
「那一刻,她聽從大人界,不需解釋,她就自動馴服,無關對與錯,大人對小孩來說,就是權威,是『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的權威。」——張亦絢〈性意思史〉
這比喻生動之處在於「三角褲」具象化了「性」,在線的兩端它以兩種形貌顯影,在「私我領域」中它就是一塊普通的布;在「公眾領域」中,它卻一瞬間承載了所有指涉「性」的符碼象徵,於是路易只能暫時接受大人對這三角褲的感受,儘管她的想像力並沒有這麼發達。
「路易既不知三角褲就連到她的下面,而她的下面,還連到更多東西。羞恥感或禮儀,在很長的時間裡,在路易的生命中,最初都只是對別人的溫婉同意,而絕非自己能想得出來的東西。」——張亦絢〈性意思史〉
所謂的對他人的「溫婉同意」奠基於年齡的差異,這份差異造成「話語權」的不對等,於是年少時的我們只能默默內建這份對於性的羞恥感,直到在人事上和知識上的閱歷足夠豐碩的時候,我們才能勇敢說出:談性,並不羞恥。
金句三、「性與愛,就是有時合一有時分,不問不說,就不知道狀況。沒有什麼,會自動等於什麼。」
路易在〈性意思史〉說自己曾看過一部電影,分手的男女又做了愛,男生問,所以妳還是比較愛其他人嗎?女生回,對。男生又問,那妳為什麼和我做?女生回,因為我慾望來了。
正如前述所提「性」之隱晦與羞恥,也正因為這樣的特質,性的無法公開言談,形塑了它在文化上的神聖地位,在人類集體對於浪漫情愛的想像催化下,被視作和「純粹的愛」緊密掛鉤。然而,事實絕非如此,「性」不會只發生於真心相愛的兩人之間,有時就只是純粹的慾望而已,與愛無關。
不過,正因為社會集體對於「性」仍懷有浪漫的崇高想像,又或是在「性」的過程中誘發了超出純粹「生理慾望」的情感,「性」於是變得矛盾多變、錯綜複雜。所謂「不問不說,就不知道狀況」裡的「問」實際上圖的是揭開「性」之神秘薄紗,兩人間的情感和慾望需要透過言語明確界定,才有辦法盡可能不傷到任一方的感受。
金句四、人們開始問路易,她是同性戀嗎?路易當然覺得不是,她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她所不知道的東西」呢?
筆者認為,〈性意思史〉精湛處之一在於以少女之眼看成人世界裡的詞彙,尤其是「同性戀」。「同性戀」本顧名思義指涉「受生理性別相同的人吸引」,然書中指出「兩同性別之人相互吸引」實為全然的外部眼光,因為路易覺得自己和吸引她的學姐沛,一點都不同性。
路易認為她們「天差地別『異』得很」,這形容詞之巧妙在於人們往往易於去脈絡化、獨斷地以為「同性戀」情侶之間存在比「異性戀」更多相似或相同的性質,路易說她和沛之間有一種強烈的「對偶性」,也就是書本上所謂「靈魂的另一半」,她們是兩個各缺一角的圓,合在一起才完整,只是當「對偶性」落在同生理性別時,文化不支援其合法性。
另外,書中也生動地描摩在心智尚未成熟時,摸索光譜般變動流轉(且通常不為主流社會所接納)的性傾向時所面臨的困境,張亦絢稱之為「性慾的無法著床」,她解釋,所謂的「性慾著床」,指的不是性交,更重要的是,它應該成為意識中可想像、語言中可表述的東西。
也就是說,在這階段當中許多LGBTQ+族群可能會經歷一段困惑期,即在主流社會的文化和教育場域中,自己本身的情感和慾望是否為真?還是純粹只是一種幻覺?這是可以被承認、接受和討論的嗎?由此,我們也不難察覺,並重新認可何以多元性別宣言、運動乃至教育是如此重要與迫切。
金句五、「這種『性別覺得』,有時會有『他覺』與『自覺』的衝突,對於『自覺跨』的人來說,衝突更複雜,因為其『自覺』經常並不在『他覺』中存在。」
承接多元性別的議題,〈性意思史〉將「性別認同」拆分成個人面和社會面,也就是「對於自己的性別認同」以及「他人和外界對於自己性別的解讀」。張亦絢以一個極為貼切的小插曲作為註解,童年時期的路易對於亞洲人懷抱著一種素樸的「中國化約論」,任何頂著東方面孔的人都會在路易的心中自動被歸化為中國國籍,然而當路易同學Anna對著她正經凜然地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新加坡人」路易才知道原來世界有個地方叫做「新加坡」。
「新加坡是一個新的名字,透過它,路易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想做中國人,男與女是比較古老的名字,然而同樣地,也不是每個人都想要」以「國籍」借喻「性別認同」十分高明,兩者共同之處在於國族認同也存在「自覺」與「他覺」,尤其「他覺」也幾乎是完全建立在一個人外顯的「身體特徵」和「他人如何判斷」之上。
透過「國籍」在「自覺」與「他覺」上的衝突,路易明白了「性別」也是這麼一回事,單純倚恃著他人的外顯性徵區分生理男或女,其實也是一種心理層次上暴力獨裁的劃分,忽略了個人認知上的性別認同——他/她最真實的模樣。
張亦絢《性意思史》共收錄四篇中短篇小說,以簡潔洗練的文字和比喻描繪「性」的種種面向,可愛、虛榮、空洞、療傷、誘惑和墮落,這一切都可能是「性」,變化萬千。本文只以其中一篇同名小說〈性意思史〉作為引子,初步展示張亦絢筆下關於「性」的深刻反思,十分推薦讀者不妨借閱或購入《性意思史》,將會對如此貼近於自身,卻又遠離公共輿論空間的「性」產生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