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清明節,一般會想到掃墓。只可惜《紅樓夢》並未述及,無法藉機略窺清代此民俗面向。小說內的活動空間是七實三虛的北方京城,而非賈家南方故地。死生之事涉及南方,大抵是奔喪或扶棺。
倒是有另一個清明習俗不僅於《紅樓夢》中得見,還與小說角色的歸宿密切相關。《帝京歲時紀勝》載:「清明掃墓,傾城男女,紛出四郊,擔酌挈盆,輪轂相望,各攜紙鳶線軸。祭掃畢,即於墳前施放較勝。京製紙鳶極盡工巧,有價值數金者,琉璃廠為市易之。」上元之夜,賈府後輩奉命作燈謎取樂。賈探春所擬謎面有「清明妝點最堪宜」句,可與《紀勝》所載相參照,而謎底也正是引文所指「紙鳶」,或者說「風箏」。
小說裡,清明與風箏等描述,還不只是民俗紀實而已,另外聯繫到探春最終於清明時節遠嫁。這也是為什麼賈政解出謎底之後,會感嘆「風箏」實為「飄飄浮蕩之物」,與其他作為謎底的物事都象徵著賈府兒孫輩福壽不永。早前賈寶玉於幻中得覽的探春命運判詞已明白寫道:「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第七十回,賈寶玉與眾姊妹放風箏作樂,雖未必恰在清明之日,卻又是曹雪芹招牌的寓意手法:「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二○一○年劇版將這一幕結合入歌的探春判詞,進一步將文字的暗示落實了。這也凸顯了文字與影音兩種媒介的本質差異。前者長於摹擬,可供讀者寄託想像,後者長於並置(異質)細節。
比對劇版的影像呈現與小說原文,從「名物」的角度看,有兩個地方最有意思。一個是囍字風箏的「響鞭」。鄧雲鄉《紅樓識小錄》專文介紹了小說裡各式與風箏相關的語彙:響鞭類似胡琴的弦,「繫在風箏背後」;放起風箏後,「風吹弦響,嗚嗚作聲」。
按鄧氏所述,劇版顯然是誤解了。但風箏上懸掛鞭炮的做法並非全無脈絡可循。這就得提到「送飯的」這種「小風箏」,會沿著大風箏的線上下溜達,增添施放樂趣:「這種小風箏,中間有一個軸,左右兩半片是活動的,像昆蟲如蝴蝶等的翅膀,可張可合。放時把背面的弓子拉緊張開,在繫弓子的棉線上綁一個小爆竹,再紮上半段點燃的線香,弄好後,把橫竹片上的小鉤掛在大風箏的線上,順線推出丈許,放手後這個小風箏便離地約二丈高,這時小風箏在微風中,像是吃飽了風的船帆一樣,順大風箏的線便扶搖直上了。慢慢在靠近大風箏時,線香剛好燃到爆竹芯子邊上,爆竹在半空中『啪』地一聲響了,弓子線斷了,小風箏的兩半片便自然合攏,像蝴蝶合翅一樣,於是,順著線又滑下來……。」截圖裡的蝴蝶形小風箏,應該就是「送飯的」。
話說回來,我在回顧劇版的風箏橋段時,最有感的並不是其中寄寓的探春歸宿,而是寶玉與黛玉站在一起抬頭看著風箏,彷彿自成一個小天地,身心都和其他人隔了開來。一時間,「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尤其是,等我把各圖拼湊好之後仔細看才發現,竟無意間把寶釵給截掉了。
然而,靜好與安穩終究是一時錯覺,如同典故中另一對才子才女的結局。「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曹雪芹早就安排好了。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四月三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