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世人都誤會了薛寶釵?可以從寶姊姊身上學到甚麼?她真的心機、城府深嗎?--探究薛寶釵的個性、行為及背後意義

引言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巔峰之作，有極高的思想及藝術價值，內容涵蓋詩、詞、曲、賦、偈、酒令、謎語、命理卜辭、脈案藥方等，能細究的主題包羅萬象，能探討的議題和人生觀豐富多樣。其中我想分享的人物是薛寶釵，之所以要談薛寶釵，是因為她的性情和為人處世不僅給人許多啟示，也能從她身上看到一些朋友的影子，因此想對薛寶釵的待人處事進行深入探討。

金蟬脫殼，脫身險境

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追著追著，到了滴翠亭。聽到兩個丫頭聊著要「手帕傳情」，當丫頭要查看外面是否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寶釵危急之際靈機一動，使出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大聲叫著顰兒，讓自己順利脫身，卻讓林黛玉背了黑鍋。有人覺得此舉意欲陷害黛玉而將寶釵貶低得不行，但事實或許並非如此。

由於當時的背景是「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執、鳳姐等並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裏玩耍，獨不見黛玉」，於是寶釵前去尋黛玉，卻剛好看到寶玉進了瀟湘館，寶釵細思了一番後決定抽身回去。這時又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才有了後續的故事。因此寶釵脫身時喊顰兒而不是其他人的名字，大概是因為最初要找黛玉的目的讓她下意識喊出顰兒之名。此計策之妙展現寶釵出色的臨機應變能力及聰明才智，能在千鈞一髮之際化險為夷。這段精彩的環節及妙計讓人更加佩服薛寶釵，在看似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也能臨危不亂，成功避嫌。

寶釵深諳賈府眾人的性情，仰賴於平時相處及留心觀察，知道這個小紅素來「眼空心大」，若是發現自己和賈芸私下暗通款曲之事被別人聽去，必然惱羞不已，甚至記恨於此人，寶釵評估後決定要設法避嫌，分析周圍環境，發現來不及也沒有地方可以躲藏，最終以正面迎擊的方式直接向本該躲避的人跑去，並塑造出一個情境，搭配高超的演技及自然的肢體語言動作，讓小紅等人懷疑不到她身上，順利化解一場危機。

大處著眼，小處著手

薛寶釵能夠獲得賈母及王夫人等人的喜愛及青睞，成為寶二奶奶的關鍵之一是注重每個細節，把握各個能在賈母面前表現、獲得好感的機會。從生日宴的吃食、點戲，到恭維賈母「二嫂子憑她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之話語，讓我看到即使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寶釵都能展現自己貼心、穩重、懂道理的一面。這種將每件小事做好做滿的態度，為她樹立一個美好的形象，得到上下交口稱讚與親愛敬愛。

科學中有著名的混沌理論，其混沌系統受初始狀態影響，初始條件即使非常微小的變動，也可以導致最終狀態的巨大差別。在每一件小事上，寶釵都特別留心，謹慎行動，這些累積加總的成果愈來愈豐碩，正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難以成江河。」寶釵平時的善言善舉積累，漸漸築成一條通往寶二奶奶寶座的道路。

說話藝術，勸戒方法

薛寶釵社交手腕高明，不僅懂得籠絡人心，也會顧及他人的感受，讓勸戒得以令人接受。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遺音」寶釵聽到黛玉在行酒令時講了幾句出自《牡丹亭》、《西廂記》的句子，回去後私下勸黛玉莫閱《西廂記》等雜書，並與她說了一番道理，說得黛玉心中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份。從這段情節中，能了解到寶釵勸戒他人講求一套有效、能入耳的方法。首先，她以一種詼諧輕鬆的方式開場，面帶微笑地審黛玉，讓其有心理準備。黛玉和寶釵是同輩的姊妹，但黛玉是個小心眼又敏感的女孩，所以當寶釵批評黛玉時，必須以溫和的姿態和言辭，和風細雨地勸誡，營造一種平和的氛圍，這樣才容易令黛玉接受。

從寶釵身上能了解到，批評本身也是一種藝術，需要巧妙的運用方法和技巧。在這個情境中，寶釵以自身經驗，向黛玉傳達了一番傳統思想的教誨，並給黛玉留了一個台階，告訴她不必感到羞愧，因為她自己也曾閱讀過類似的雜書。這種舉動拉近了批評者和被糾正者之間的距離，並避免了黛玉產生抵觸情緒。只有當寶釵採用這種策略時，她的教誨才容易被黛玉接受，才能有所成效。「一個意思有十種說法」，這是因為每個人的具體條件不同，所以必然存在一種最容易被人接受的最佳方法。因此，進行批評時必須研究方法，選擇合適的方式和時機。曹操哭郭嘉也是一個成功的示範，他既達到了批評的目的，又顧及了眾謀士的情面。

以上例子告訴我們，進行批評和糾正他人的錯誤，需要恰到好處、合理適時，講究方法，根據具體情況和對方的特點來進行批評與調整。只有方法得當，批評才能產生實際的效果，達到預期的目的。寶釵深諳此理，不僅讓黛玉心服口服，拉近二人的關係，更為日後黛玉願意對她傾訴心聲、屏除嫌隙產生巨大的作用。

聽其言而觀其行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這一回，寶釵來黛玉處探病，聊了一會兒後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透過這幾次互動，寶釵的所作所為讓黛玉幾乎徹底卸下心防，不再對她有很重的防衛心，甚至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從黛玉的話語中能看出上一段的「寶釵笑誨黛玉」，實為讓黛玉卸下心防的重要一步，若是二人情況對調，黛玉或許會讓寶釵當眾難堪，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但寶釵不僅沒有如此對待她，甚至好心教導黛玉，令她感激不盡，始覺自已一直以來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錯疑寶釵了。

有人說寶釵所作所為讓黛玉卸下心防都是經過算計的，目的是讓黛玉不只有寶玉能依靠，讓他們二人的感情發展緩慢下來，不再防衛寶釵為了成為寶二奶奶所做的進攻，不讓黛玉看那些雜書也是為了讓她放棄自由戀愛的思想，在黛玉潛意識中種下婚姻無法自己做主的觀念，別想著和寶玉反抗禮教。不過這些似乎是過度解讀，不太現實。所謂「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若寶釵與黛玉相處，所言、所行、所為全都是矯揉造作，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著想，並非真心關心黛玉，那冰雪聰明的黛玉難道會看不出來、感受不到嗎?況且黛玉本來對寶釵防衛心之重，對許多關於寶釵的一舉一動應該更加敏感多疑，只會過多解讀寶釵是不懷好意、暗藏心機，又怎會輕易相信並落入圈套?她們姊妹二人就算不至於朝夕相處，至少也是時常玩在一起、常常見面相處的夥伴，若寶釵所做的一切都是偽裝，必露破綻，不可能瞞過聰明絕頂的黛玉。

即使她的所作所為確實影響到後來賈母等長輩為寶玉選媳婦的決定，以及讓黛玉卸下心防而沒有注意她寶姐姐將冒充她的身分嫁給寶玉，但之前寶釵所做的一切仍然很有可能是真心為他人著想。為史湘雲的螃蟹宴出資、教誨林黛玉的一席話以及送燕窩關心她，確實也對當事人起到了正面的作用。讓史湘雲免於設宴的金錢煩憂，讓黛玉內心感動，將寶釵當作親姐姐一般而不再神經兮兮地猜忌她，加上有寶釵送的燕窩後也不用擔心麻煩其他人。有如此貼心的一個人在身邊，為她們化解許多煩憂，也難怪大家都喜歡寶釵。

說是因為寶釵的思想符合當代的封建體制，以及她的為人確實令人欽佩，行事總能照顧到每一個人的感受，所以最後賈母選擇的是她，這樣的因果關係才是合理的；而不是因為寶釵處心積慮想要成為寶玉之妻，才做出這一連串的行動，才如此善解人意，才對湘雲黛玉伸出援手。

山中高士晶瑩雪

人們對寶釵還有一更深的印象，「冷」。第三十回寶玉將她比作楊妃，她「不由得大怒」，但卻沒有將感情的流露出來，而是暗藏於心，並冷靜地用話語戳中了寶玉、黛玉的心病；第四十回席上劉姥姥逗樂眾人，幾乎人人都有生動的神態描寫，唯獨她沒有；在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等重大事件發生後，她的冷靜反應讓大家覺得其性格冷淡。這樣的理性及冷情或許能從她的家世背景、自小的經歷及貫通的思想中看出端倪。

薛寶釵精通中國文化中的儒釋道三家思想，佛家的超脫境界、道家的自然觀念，儒家的中庸思想，都體現在她身上和生活中。判詞裡說薛寶釵「山中高士晶瑩雪」，喻其冰雪聰明，而其聰慧體現在內心的境界上，我們可以從一首詞《寄生草》裡看出，當時薛寶釵曾給賈寶玉說了一折子戲裡的詞，賈寶玉差點因為這首詞而頓悟，這也為後來出家埋下伏筆。

冰雪聰明的薛寶釵，或許是因家族沒落及父親早逝，看透世間榮華富貴不過幻境一場，因此即便出身大戶，仍只守著孤寂清簡的心，對住處衣物一概清素簡樸。在大觀園裡寶釵住的地方叫蘅蕪苑，諧音「恆無怨」，寓意永遠沒有怨言。《紅樓夢》裡第四十回描寫寶釵的居所「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很樸素」。身處蘅蕪苑裡的大戶小姐，竟讓房間擺設如此簡約，唯一裝飾只是案上幾枝菊花，反觀黛玉房間，書架上滿滿的書；探春的秋爽齋，名人字畫琳瑯滿目；「檻外人」妙玉，連喝茶的茶杯都是使用「綠玉斗」這樣的珍奇古玩，但寶釵卻願讓房間如雪洞般清冷素淨，這或許是薛寶釵內心世界和性格的外在反映，說明她淡泊、靜默、質樸卻意蘊豐富，以及早已體會富貴無常。

薛寶釵的内心清淨也反映在她的穿著風格上。自幼以來，她就是一个廉靜、寡欲、崇尚簡樸的孩子。不喜歡花俏的衣物、過多裝飾及華麗的飾品，衣服半新不舊，把不必要的都舍了。作為貴族千金小姐的寶釵，不尚奢華，反而能省則省，既難得又特殊。從《紅樓夢》的描述中，還能看出寶釵的性格穩重老成、低調行事，她並無一般女孩的天真爛漫，更多的是對世事洞明後的冷靜和清簡。幾乎沒有物質慾望，內心平和，不爭搶，不露鋒芒，冷靜理性的態度，都反映在薛寶釵身上。

當紅樓眾女子們，各個熱情投入詩詞酬唱時，寶釵只是淡淡應和。她平常大部分的時間去學習那時候女子該學的技能，如女工。寶釵認為讀書獲得的知識才藝，不應是裝飾或拿來炫耀，讀書的根本，是提供更多應對人生的學問。她把從書中得到的學問融會貫通後，內化自己的修養，應用於為人處世上。

此外，她的學識還體現在知進退，在第七十四回大觀園裡，出現一個「十錦春意香袋」，一面繡的是兩人赤裸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在禮教層層束縛的當代，這自然是晴天霹靂，於是就有了後面抄檢大觀園的行動。當大觀園裡小姐的房間被一個個翻箱倒櫃地抄檢，寶釵的蘅蕪苑雖未受到抄檢波及，但她看出這裡已非清淨之處，「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她第二天就搬了出去，堅決遠離是非之地。寶釵有自己的原則，及時搬出以避免他人口舌。未出閣的姑娘，在當時最重要的是清譽。如同她在《詠白海棠》中寫的：「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寶釵被譽為「山中高士晶瑩雪」，正因她那冰雪般聰慧的本性，能洞察世間百態，卻依然保持內心的清淨。在這紛擾的世界中，潔身自好，不被外界的漩渦所牽引，無論是富貴還是平凡，都能以平和的心態迎接。最終賈府敗落，也是靠她淡然的心境及堅毅的靈魂撐起整個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