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讀《紅樓夢》讀到這麼有時事感的橋段。整段衝突的起因是,賈迎春的丫鬟司棋遣人讓廚房炖一碗嫩雞蛋。掌廚的不給做,一邊說是雞蛋短缺,得留著備用,一邊當著受遣來的小丫頭的面,話裡話外譏刺司棋地位不夠,又不會做人。司棋聽了回話,氣得領人把廚房鬧了個雞飛蛋打。當然,書裡只說「一頓亂翻亂擲」,「蛋打」純屬戲劇呈現,不過「雞蛋難買是真」倒是照搬原文。
我讀完這段,首先想的是小說的寫作時空(清朝)不曉得是不是發生過嚴重的雞蛋短缺,只可惜查詢不得要領。但過程中找到幾則野史記事不約而同描述了清朝皇帝與臣子一段關於雞蛋的對話。據《春冰室野乘》,乾隆本來還很悠閒地問臣子,早早來上朝,有沒有在家裡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結果聽了回答差點沒掉下巴。這個臣子也不是起早就吃燕窩熊掌什麼的,只是喊家裡窮,每天早上就吃四顆雞蛋。但就乾隆想來:「雞子一枚,需十金,四枚則四十金矣。朕尚不敢如此縱欲,卿乃自言貧乎?」《南亭筆記》裡換成光緒帝「每日必食雞子四枚」,還註明「御膳房開價至三十兩」。這兩件事亦見於《清稗類鈔》,但光緒帝的記事較簡略,細節也有更動,改成皇帝問老師:「南方肴饌極佳,師傅何所食?」帝師翁同龢回答說:吃雞蛋,「帝深詫之。蓋御膳若進雞蛋,每枚須銀四兩,不常御也。較之乾隆朝,則廉矣」
《清代之竹頭木屑》的故事將時空搬至道光朝,在談到蛋價前還先作個鋪墊,說是道光帝很節儉,褲子穿破還打補丁,於是有一天召見軍機大臣,就順口問了臣子是不是也這麼做,以及民間打補丁的價錢。臣子回答,民間打補丁要價三錢銀子。皇帝說,超便宜的啦,宮中打補丁要四兩銀子耶。接著又問,那你家吃雞蛋要多少錢。臣子給問得沒病也變有病,就回答「臣少患氣病,生平未嘗食雞子,故不知其價」。
引用史料,就算是正史都還得注意後朝修前朝史的機構偏見或隱晦變造。而筆記一類野史固可補正史不足,卻同樣須謹慎,甚至得更小心,這跟純作笑談是兩回事。我引上述資料,用意從而不在佐證其事為真,而在藉類似元素(君臣、蛋價,甚至是同樣提及雞蛋四枚)的堆疊來凸顯敘事傳鈔、增刪、改造歷程中的共通意識型態,尤其是對宮廷經濟結構的認知與想像。這個結構必然至少有一部分是出於「想像」的,因為就連好比齒輪推動著結構運作的高層、中層、下層人員都不太可能實際經歷每道環節,何況是位於結構最頂峰的皇帝,和身處結構之外的文人。於是,結構裡裡外外人士只能不同程度地「想像」結構的存在,並以結構所產生的成果(比如蛋價或雞蛋有無)來判斷運作是否得當。而從前引史料可知,這些文人共同的認知是,宮廷經濟結構存有嚴重的盤剝取利。
這種經濟結構視角也能回頭讓讀者得以全盤觀照《紅樓夢》建構的世界。學者陳大康就從經濟結構的角度寫了一整本《榮國府的經濟賬》。該書雖然若干推論過於一廂情願,基本論點卻很能予人啟發:「《紅樓夢》中的人物大多有經濟利益關係網絡中的特定位置,它是各人物的思想、言語、行動以及人物間相處準則的重要決定因素。」最開頭引的「雞飛蛋打」例子也就不是可有可無的插曲,而是整個結構(或者說,結構性衝突)的縮影。
第六十二回還有個相關的例子。另一個小丫頭請掌廚的幫她準備湯泡飯,掌廚的卻遣人送來了「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捲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若是按一般紅樓美食雜談的套路,多半是一樣樣岔開去談些典故、食材或做法。然而循經濟結構一路推敲過去,不僅人物的動機、影響,以及單一事件如何與其他事件牽連互動都歷歷分明,也才能體會作者經營全書的苦心。
同時,從經濟結構的角度也更能明白,何以說《甄嬛傳》一類宮鬥劇和《紅樓夢》相互呼應,而這呼應絕不只是服儀、器物、語言、吃食等奢華考究而已。畢竟二者的虛擬世界同樣以等差式的經濟運作為基底,而這樣的基底代換成別的歷史概念來說,也許稱作「禮」,也許稱作「孝」。
以經濟結構為線索,就小說內部而言可觀察自成一格的體系,向外又可延伸至實存的歷史經濟模式,或是以歷史為發想的文學創作。在我看來,比捕風捉影的索隱考證有意思多了。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