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3|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讀小說《挪威的森林》與《正常人》:在後青春期追尋互相了解的對象和機緣

《正常人》與《挪威的森林》的影視化劇照
《正常人》與《挪威的森林》的影視化劇照
《挪威的森林》與《正常人》這兩部小說很難被歸類在某種類型,經常被書評介紹以「成長故事」四字概括。
兩本小說分別發行於1987年和2018年,時間跨度差不多有一代三十年,兩位作者村上春樹和莎莉魯尼(Sally Rooney)分別出生於日本和愛爾蘭,故事發生的舞台與年代完全不同,前者是1968年左翼學潮席捲、通聯靠市內電話與書信的東京,後者是金融海嘯之後、智慧型手機與網路社群大爆發的2011年。
即使如此,我在閱讀兩部名作的過程中,歸納四個微妙的共通點,這些共通點幫助讀者回首曾經經歷的青春,切開專屬於那個階段的迷惘,找到與自我、他人還有世界共存的方式。

一,主角的年齡層都在中學到二十幾歲這段「初成年」的後青春期,因為大學生的身分而有時間和心理上的餘裕,對包含但不限於愛情的人際關係進行叩問、嘗試和追求。
《正常人》
《正常人》的故事起始於藍領勞工的孩子、高中風雲人物男主角康諾,與出身上流社會、與中學校園格格不入的邊緣女主角梅黎安,兩個人雖然擦出火花,但中學極度緻密的校園生活和人際關係位階卻按熄兩人之間的星火,不過人生還很長,人們渴望的生活在他方,例如離開家鄉去上大學。
作者莎莉魯尼如此描述青少年階段的終結,「大家離開老家,他離開老家。他們在卡瑞克雷的生活,他們自以為充滿戲劇性與重要性的生活,就這樣有始無終地結束了。這樣的生活永不復返,再也不會一樣了。
對照《挪威的森林》的開端,男主角渡邊徹的高中同學Kizuki與直子是青梅竹馬兼男女朋友,三個人經常聚在一起,Kizuki在十七歲那年自殺,事前毫無徵兆。隔年是1968年,渡邊與直子分別前往東京上大學,兩人在火車上重逢而開始連繫,發展出比朋友以上戀人未滿更一言難盡的關係。渡邊在宿舍與學校中結識了其他性格迥異的人們。
這群人分別是有亞斯伯格特質、一心想製作地圖的室友突擊隊;宿舍中家世背景雄厚、就讀於東大法律系的學長永澤,智商、社交手腕與男子氣概都令眾人崇拜的永澤不斷在酒吧中獵豔,攻略一個又一個一夜情對象,他有一位豪不做作、就讀名門女子大學的大家閨秀正宮女友,是渡邊評價為「若我有這樣的女朋友,才不會跟其它無聊女子睡覺」的初美;出沒在大學課堂上,外貌新潮、言行開朗又不時耍任性,一時間猜不透有哪些隱情的小林綠……
渡邊要如何理解或是錯過這群人,又怎樣讓自己被他們理解?

二,理解他人與自己是一門深邃的技藝,需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信賴的對象並持續不懈地表達。
我持有的十五周年紀念版
渡邊很習慣與另一對情侶共同聚會、擔任聽眾的角色,見識過永澤的談話技巧與話題格局後,中學時代的Kizuki講座完全是小兒科。然而,渡邊並不尊敬或是佩服永澤的外在優勢、或是他上過多少女人,而是對他人性複雜的特質感興趣。
「永澤兄這個人以極為極端的形式擁有若干相反的特質。他有時會溫柔到連我都感動的地步,而同時又壞心眼的可怕。擁有令人驚訝程度的高貴精神,同時又是毫無救藥的俗物。一面領導著人家樂天地往前衝,那顆心卻在陰鬱的泥沼底下孤獨地翻滾。我對他這種內心的背反性,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地感覺到,為什麼其他的人卻看不出他的這一面,我實在不瞭解。這個男人也懷有這個男人的地獄而活著。
永澤因此認定渡邊是稀奇的存在,用「私人朋友」的規格對待他,縱使永澤如何自戀、早熟和社會化,能在不受威脅的適當契機下,遇到「穿越表象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也會願意敞開心防。
有趣的是,無論是《挪威的森林》還是《正常人》,主角的初戀都是受到外貌和性慾牽引,但交往後卻發現自己和對方聊不來,於是草率地終結了。
康諾為了鞏固自己在高中的地位,撇下聊得來又有肉體關係的梅黎安,跟一位長相漂亮的女同學交往,那是他第一任女朋友:「她講話的時候,他有時會看著電話,然後她就會說:你根本沒在聽。他很討厭這樣,因為她講的沒錯,他根本就沒在聽,但他真的認真聽的時候,又一點都不喜歡她講的事情。」
即使敏銳又溫柔如渡邊,也不免荷爾蒙衝腦,高中時對明明對某個女孩的本質完全不感興趣,上床後看似負責但其實是胡亂就確認男女朋友關係,交往一下子就分手。小說中甚至沒有提到這個女孩的姓名或個人資訊,村上會這樣寫,並非這個女孩「一點也不重要」,而是渡邊「完全沒花心力理解她」。
草率的初戀指引了他們接下來重要的生命課題:好好理解別人,不要重蹈覆轍。

三,社會階級的差異隨著年歲增長越來越鮮明。
從中學進入模擬社會的前哨站--大學,人們越來越關注構成人生勝利組的元素,此時是不是運動會上的得分王、畢業舞會有誰邀請你,甚至成績好不好都不再那麼重要,就讀和畢業的學校、交往聯姻的對象、家族給予的後援才是硬道理,
《挪威的森林》有不少對白談及階級差異。永澤的正宮女友、高貴又善良的初美屢次想搓合自己的學妹與渡邊,但都被渡邊拒絕了,理由很直白,「我太窮了,不能跟初美姊那所大學的女生交往。」雖然初美解釋並非每個有錢人家都會養出勢利眼,但階級落差明擺在那--
初美姊微笑著說。「不過渡邊君,這跟窮不窮沒什麼關係。雖然我們班上確實也有幾個非常做作神氣的女孩子,但我們其他人都很普通啊。中午在學校餐廳也不過吃兩百五十圓的快餐--」
「不過初美姊。」我插嘴道,「我們學校的快中午快餐分A、B、C三種,A餐一百二十圓、B餐一百圓、C餐八十圓。而且我偶爾吃A餐時,大家都會以厭惡的眼光看我。吃不起C餐就吃六十圓的拉麵。是這樣的學校。你覺得能談得來嗎?」
初美姊大笑起來。「好便宜啊,我也去吃吃看。不過,渡邊君,你是個好人,一定可以跟她談得來的。或許她也會喜歡吃一百二十圓的快餐也說不定。」
「怎麼可能。」我笑著說。「誰都不會喜歡吃那種東西,只是沒辦法才吃的。」
《正常人》劇照,康諾與梅黎安
在《正常人》中,原本是高中校園人氣王的康諾到首都上頂尖大學後,反而成為邊緣人,讓他地位晉升的是梅黎安。「有錢人彼此幫忙,身為梅黎安最好的朋友與可能的性伴侶,康諾的地位也提升到近似富人的程度:會有人幫他辦生日驚喜派對,也會有從天而降的工作機會。
所以康諾私下對梅黎安吐露:「我當時大概覺得如果搬到這裡來,可能比較可以融入。妳知道的,也許我可以找到更多心性相同的人。可是老實說,這裡的人比我在高中時代認識的人更差勁。我的意思是,在這裡,大家都只在乎誰的爸媽比較有錢。」
閱讀到這裡,中年的我認為梅黎安真善良,高中時康諾對她做過非常惡劣的事,她竟然還願意真心視他為朋友,正常的社會人誰理你?早就別過頭去,沒趁機打落水狗就該大大地感恩戴德了。
梅黎安的選擇一方面來自她的善良,另一方面作者莎莉魯尼也寫出她長期處於自尊與自信心低落的狀態,幫助過去傷害過她的心上人會比冷眼旁觀甚至復仇更快樂。我腦捕的另一方面,是她還不夠理解自身優勢的階級處境,所以不夠理解社會階級的威能,於是沒有展現出「正常社會人」的行徑。
《挪威的森林》劇照,小林綠與渡邊徹

四,人無法全然理解生命消逝的原因和無常。
類型小說會傾盡全力去解謎,為什麼這個人選擇結束生命?他生前發生了哪些事?和哪些人有過愛恨金錢的糾葛?
成長小說經常想傳達另一種聲音,世界上經常突發大家找不到原因的悲劇,由於「沒有人能完全理解,也無法有效說明」,活著的人必須絞盡腦汁消化不幸,去接受現實來找出自己的生存之道。
在故事裡讓角色死亡常導致兩種極端,一種是作者用力去向讀者解釋為什麼,用力過度到變成標籤發送大會,這就是某種身心疾病、這就是相愛相殺、這就是反社會人格……完全定型沒有想像空間;另一種是作者企圖還原真實世界的複雜性但火候未到,令讀者火大「居然讓我浪費時間看這種語焉不詳的東西!」
《正常人》有一個轉折來自男女主角高中同學自殺,大學尚未畢業,得年二十幾。「一月的葬禮上,每個人都說羅勃是個多麼好的人,充滿活力,很孝順,諸如此類的。但他也是個不牢靠的人,滿腦子只想要受人歡迎,為此使出渾身解數,什麼殘忍的事都幹得出來。」從莎莉魯尼的文字,讀者得知這位同學以前是個盛氣凌人的霸凌者,這種看似最沒理由尋死的人為什麼會尋死?小說沒有給解答,但去品味康諾在大學生活中的碰撞和挫折,隱約能夠想像。
如果「語焉不詳」可以形成一種帶著惆悵美感的風格,村上春樹是駕馭這種風格的一代宗師。《挪威的森林》中選擇自我了斷的角色比例非常高,到處都是未道盡的謎團,但是細膩的讀者可以體會到「每個人都有他的地獄」,即使尚無以名狀,也是無以名狀的地獄。

中年人的讀後感:對何謂「正常」的思索永無止境
我在超過《挪威的森林》與《正常人》主角年齡一大截--甚至是超過一倍的年齡來閱讀這兩個故事,依舊可以感受到專屬於後青春時期的哀愁,也不免感嘆「年輕人這樣太傻了」。同樣的情境若出現在主角們更成熟也更現實的階段,大概一句「誰理你」,「你的問題沒辦法由別人解決,掰」,故事就結束了。
描寫青春迷惘的故事常常「不乾不脆」,是成長過程中要自己與他人的課題分開看待已經不容易,學習劃清界線,把關係和實際問題都處理好,是更艱鉅的挑戰,誰能一次就做到一百分呢?
人經常是痛過才有所成長的。
我的後青春期曾為了獲得友誼和不想被貼上「壞人」的標籤,被一些搞不清楚自己要什麼或想幹嘛的人糾纏上--他們的典型特徵,是對一切令人嚮往的東西都很飢餓,但卻排不出優先次序,凡是專業頭銜、他人的尊敬、虛擬人氣、超乎平常的待遇、無上限的陪伴時間……他們通通都想要,而且從不滿足。
這類人會要求我給予朋友或超乎朋友的待遇,去取得他們理應自行努力取得的成果。當我質疑他們「有用相同標準對待我嗎?」,對方要不裝死,要不開始強詞奪理,最糟糕的莫過端出自己的課題或框架砸過來,反咬我「你怎麼可以不繼續對我好?!你才是辜負我期待的壞人!」
這些慘痛經驗讓我逐漸學會去丈量人與人的距離,避免盲勇地以為自己能解決其他人的困境,被拖進或主動跳進他們的地獄裡。我更慶幸成年後的閱歷與經濟獨立,讓我有能力與有毒的人事物拉開距離,把自己活得「更正常一點」。
這些深刻的小說創作讓我慶幸自己跨越那些階段的坎,也再次提醒了我:對何謂「正常」的叩問不該在某段年輕歲月就結束,人的一生都需要隨時思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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