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是咱們這家貿易公司的老板,人也還不錯,就是精明得過了頭,害得咱們這票一起打江山的開國功臣,薪水多得餓不死,幹了這麼多年,薪水還是「開低走低」,呈現「跌停板」的態勢,什麼時候「漲停板」?以本分析師多年經驗判斷,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有些事情不方便講,老楊是老板,私下也是朋友,不過看公司營運蒸蒸日上,老是推說「創業惟艱」、「共體時艱」「守成不易」也不是辦法。更何況孩子都上大學了,大學學費真的讓我有點傷腦筋!哎!怪只怪前些時候投資的連鎖事業關門大吉,搞得血本無歸,只好老著臉皮,再去求老楊加薪的事。
「老李啊!」老楊架了一下眼鏡,直勾勾地看著我。
「不是公司不想加薪,而是公司的財務狀況真的有困難。我想過些時候再說吧!」老楊雙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老板!不瞞你說,我是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我把手頭上公司近上半年營運資料放在桌上,並做了一個深呼吸,藉以平息心中的怒氣。
「公司這幾年一直到上半年,營運一直穩定成長,每年的盈餘也相當可觀,去年又拿到那一家知名運動商品的代理權,賺了多少,老板應該比我更清楚,如果再加上我們「做」給國稅局的帳簿,所省下的錢,我想給員工加個薪,應該不為過吧!其實我不是為了我自己,只是希望能藉此提振員工的士氣,安撫他們的情緒。你去年在天母買的豪宅,我們也不是不知道。」
講完以後,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靜默許久後,老楊收歛起臉上禮貌性的笑容,點起了一根煙,吐了一口煙霧,在嗆鼻的煙味中,說:
「你這是要脅?」老楊的眼神銳利地朝著我端詳
「你是老板,應該知道,我正在和你溝通!」我若無其事地說著,臉上還帶著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強。
「要是我不答應呢?」老楊將煙放在煙灰缸上,雙手抱胸、笑吟吟地盯著我,好像盯著一隻無處可逃的獵物。
「那我只好另謀他就了。」我脫口說出這句氣話,但隨即後悔。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明天自己遞上辭呈。你現在可以走了!」
沒想到老楊居然不顧多年情誼,順著我的話頭,便要將我逼退,我一下子錯愕起來,愣在當場。
「李經理!你現在可以走了!」老楊再度下起逐客令,我只好一言不發地走出了辦公室。
那天下午我請了假,一個人到淡水漁人碼頭,坐在堤防上,看著遠方的海景,任海風吹拂,整個腦袋空盪盪的,心裡想:
「為了這家公司奮鬥了近二十年,現在居然要捲鋪蓋走人了!我實在不敢回家!經濟上一年內大概沒有問題。可是一年後呢?答應女兒的出國旅遊計畫怎麼辦?我怎麼那麼衝動?忍一下不就好了?人到中年才失業,隔壁的那個銀行襄理會怎麼看我?」一下子所有的憂慮、自責、後悔紛紛湧上心頭,看著深幽不見底的海水,真想縱身一跳,了卻多少煩惱。」
「叮!叮!叮!」手機響了許久,我才回過神來。打開手機,卻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也因為這個意外,讓我的工作重新燃起一線生機。
自從老楊發生車禍以後,由於總經理初來乍到,對公司的營運不熟,只好事事請教我這個業務經理。雖然有些趁人之危,我還是委婉地表達了加薪的訴求。新總開了一次董事會後,決定如我所願,對公司員工的薪資做小輻度的調整。雖然差強人意,但也不無小補。
這次為民喉如的經驗讓我贏得民心,表示只要我繼續扮演這個角色,就有可能形成自己一票的勢力。當然前提是我在新總面前還有利用的價值。而老楊和那天早上的對話,竟像從未發生過一般,春夢了無痕。
老楊的車禍相當嚴重,整輛最新型的凱迪拉克撞得慘不忍睹,老楊的手腳都斷了,脊椎也受了傷,更重要的是劇烈的撞擊導致顱內出血,壓迫到腦神經,讓老楊一直醒不過來。家屬想開刀,可是又擔心風險太大,所以便在開與不開當中撐著,轉眼間,也過了三個多月了。這當中我只去看了一次,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樣子,心裡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傷,總之是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接下來,便把他當作歷史鎖在記憶的抽屜中。
直到那天老楊走回公司巡視,我才真的嚇了一跳,除了行動有些遲緩外,老楊幾乎一切正常。他一如往常地向各部職員打招呼,連名字都沒叫錯,而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一點,萬一他記起那件事,堅持要我走人,那我不就玩完了嗎?我當然也可以給他來個抵死不認,可是這樣一來,臉都撕破了,以後我在公司怎麼混?
老楊也不是個光明正大的人物,上次把小李搞到離職,害他含冤莫名,我也是看得兔死狐悲,卻不敢講一句話,想到這邊,我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我真是鬼迷了心竅!寧可得罪君子,幹嘛去得罪老楊?害得自己現在狼狽不堪,怪誰呀!」
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老楊在一切恢復正常以後,重新回到公司擔任總經理。調薪的事倒沒嘀咕,請我走人的事,也沒再提起過,精明幹練、處事明快還是他一貫的風格,只不過這個老楊,和我所認識的老楊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樣,說不上來,就是一個疙瘩卡在心裡。
老楊邀我去天母豪宅小聚,真使我嚇了一大跳,以前原有這種交情的,只不過當了老總以後,老楊的眼睛就開始長到頭頂上了,昔日笑鬧的革命感情,早就煙消雲散了,一句公事公辦,曾讓我傷心透頂,更不用說互相往來了,也難怪我嚇了一大跳,早已恩斷義絕的友誼,那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我還是懷著忐忑的心,帶著我那口子,來到了老楊位於天母的豪宅。獨棟五樓透天、仿古的巴洛克建築,深藏在高聳的圍牆裡面。門口警衛客套的言詞、逼人的眼光,彷彿我們不屬於這裡的事實,是一眼可以看出來的,因為98年福特早就將我們的身分洩露了,在這裡往來出入的,那一個不是百萬名車,甚至千萬的。
老楊親自到門口迎接,顯然之前正在澆花,滿臉堆笑的老楊,好像又回到昔日自然誠懇的小楊,但感覺畢竟不對,我客套地笑了一下,不太自然,隨即跟著他進到挑高兩米、裝潢之豪華令我咋舌的超大客廳。
老楊雅好藝術,家裡少不了一些古董字畫和藝術作品,但是能收集到這麼多當代的藝術品,像張大千、齊白石的水墨,高更的印象派前期畫作、畢卡索未成名時的素描畫作,想必是花了不少錢。
錢對我是問題,對像老楊這樣有身分、有地位的人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老楊看我看得出神,也不來打斷,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彷彿他也沈浸在某一時空當中,人生就是這麼諷刺,我看著老楊的昂貴的收藏品,老楊卻看著窗外的風景。
「老李啊!」老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靠窗的大沙發上,雙手抱胸,定定地看著我,神情有些嚴肅,這樣似曾相識的情境,讓我的心驚動了一下。
「你覺得我有什麼不同?」我還是猜不透老楊的話裡玄機,聳了一下肩,故意表示輕鬆。
「沒什麼不同,還是我們愛戴的老總!」我丟了頂高帽過去,老楊果然眉開眼笑。
「少來了!咱們都多少年的好朋友了,還來這套?我是說正經的!」 「我是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你自己覺得呢?」我把問題丟回去,讓老楊自己說。
「哎!」老楊居然嘆起氣來,全然沒有平時精明幹練的神氣,反而讓人覺得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上次的車禍,一直到現在,你不覺得有些蹊蹺嗎?」老楊兩眼定定地望著我,好像一個秘密藏在心裡太久了,終於找到知音可以傾訴一般。
我思索了很久,心念電轉,想找出好的回答來搪塞,但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因為我的料想如果沒錯的話,那次的車禍,是我跟老楊溝通後不久才發生的事,可能跟溝通有關,可能沒有,但重點是我曾提出辭職的事,這件事可千萬不能洩漏,否則就玩完了。不過看樣子,老楊好像忘了這回事,只是我不能確定,而對於不能確定的事,我的心裡總是忐忑不安。
「我不覺得!你不是看起來挺好的嗎?」我講得有些心虛,笑得有些尷尬。
「從鬼門關上走上一遭的人,對於生命的問題總是感受得特別深刻。該記得的我會記得,該忘記的我也一定會忘記,咱們是大半輩子的好朋友,這點我是不會忘記的!」老楊講得異常誠懇,我卻覺得老楊意有所指,心跳不覺加快,我趕緊收斂地剛剛的輕視,凝神專注地思考著老楊的話裡玄機。
「可能是剛復原吧!身子骨還是有些虛弱,最近這段時間我想請個假,公司的事可能要麻煩你多費心了。」老楊看著窗外,背影顯得蒼老許多。
「沒問題!你就好好休息吧!」我沒想到老楊要跟我講的居然是這件事,嚇了一跳,但隨即鎮定下來,續道:「咱們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看你的神情,大概有難言之隱,如果方便的話,不妨告訴我!」老楊的個性,我不是不知道,只要有求於人,大概都真的滿虛弱的,這種不設防的情況,最適合將秘密套出來。
「老李!我有一個秘密,不知道該不該說?」老楊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其實我已經不能算是人了!上次的車禍已經讓我半死不活了,尤其脊椎的受傷,更是註定是一輩子的植物人了。」老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感覺有點悲傷。
「之所以能恢復正常,還是要拜基因科技之賜!住院的前三個月,我一直在掙扎要不要接受一種實驗,一種透過基因植入技術,使器官、骨骼或肌肉再生的先進科技,我嫌壁虎、蚯蚓的再生基因奇怪,他們就給我植入了同樣具有再生能力的臺灣櫟樹的基因,經過幾個月的調養,再生基因已將斷裂的脊椎和骨骼完全給接合,脾臟和肺臟的破洞也完全地密合起來,所以你說我是植物人也是,不是植物人也是,哈!哈!哈!」老楊尷尬地笑了一下,看我一臉沈思,隨即停住,定定地看著我。
我的心情是複雜的,因為這完全超出我的理解範圍,我的動機很簡單,探聽老楊的秘密做為籌碼,甚至可能的話,將老楊搞倒,自己做上總經理寶座,沒想到老楊自動把秘密講出來,看樣子還要我來當接班人,這一切好像全亂了套,什麼植物人?看老楊的樣子不像說謊,可是我如何能相信,站在我面前、活生生的老楊,他的脊椎、骨骼和內臟有些是樹木做的,一下子我好像置身於全然陌生的星球,聽著我完全不懂的話,所以我一直呆立在那邊,看似沈思,其實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一下子驚異、一下子茫然。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不過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老實講,車禍時的撞擊有些傷了腦部的功能,還沒完全復原,我只記得你是我最能信賴的朋友,所以除了你和我的家人,沒有人知道。」老楊看著我,帶著期許。
其實被人信賴的感覺很好,但是我必須得承認老楊的信任,對我而言是最大的尷尬和諷刺,我不敢搭腔,只以眼神示意,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每天早上,我都會到森林公園去打太極拳,其實那是個幌子,我是去做光合作用。因為只有對著陽光,我才能取得生存所需的養分,以前還好,現在需要光合作用的時間愈來愈長,如果時間不夠的話,整個人就會困頓不堪,所以我只好請假去那家醫院,看看有沒有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老楊說了這麼一長串話,有些口乾舌燥,拿起桌上的人蔘茶,酌了一口。
「老楊!公司的事你放心,我可以代勞,只是---只是---你的身體會恢復正常嗎?」這其實是我最擔心的一點,只是我用關心的口吻講出。 「不可能了,我可能會有樹的一半,或四分之一的壽命,如果近二十年沒有突破的話,我可能會逐漸植物化,你能想像樹也能思考嗎?我覺得我的個性變得很多,總經理、豪宅、家人、情婦、富貴名利,對我而言已經不再重要了,現在的我只想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像桂林、杭州甚到是九寨溝獨自過活,以前我不太容易滿足,現在則是覺得一切都夠了,甚至太多」說著說著,老楊的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離開老楊的天母豪宅,一路驅車回三重,路上一直想的問題是:「老楊變了!真的變了!姑且不論他的話是真是假?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找到了他的人生。他有一種看破看開的閒適自在,不像以前的他,我是該羡慕?還是該嫉妒呢?特別是總經理的位子似乎已經是指日可待之時,我是該羡慕?還是該嫉妒呢?」
六個月後,我終於如願坐上總經理的寶座,這還得歸功於老楊的大力推荐。
老楊桂林、杭州沒去成就病逝了,生了什麼病?沒人知道!家人也三緘其口。我專程去了一趟老楊的靈堂拜祭了一下,看到客廳桌上,我之前送的臺灣櫟樹盆栽,心中微微不安:
「人是不可能會生植物的病死的!」想到這邊,心中便釋懷了。
渡荊初稿於2002.2.19 再稿於200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