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後,一切都懶洋洋地。狗兒獨在籠子裡假眠,阿兵都在寢室裡真睡。樹上蟬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著,鳥兒偶而現身飛過,海洋小島陷入沉靜。只有我這不幸的老兵,都是退伍之身,因衛兵勤務排不夠,為了夜間完全睡眠的幸福,必須犧牲午休時間代替站崗。若不是為了給軍人一個面子,站不站衛兵無所謂!
地下碉堡寢室中,鑽出兩條睡不著的蟲,一粗大肥胖,一纖細矮小。
「細漢的,機槍幫我弄一弄。」大隻的說。
「啊我是火砲組的,只看機槍班弄過,不會!」小隻的顯然不願意。
「就隨便看看唄。」拗不過請求,小隻福仔跟著大隻建民到了機槍箱。
搬出六零輕機槍,為了避開日曬,二人在小倉庫門內操作。我有些昏睡的站在哨所,看著他們把架好的機槍移來移去,為了找方便舒服的高度及角度,以便裝子彈。調了半天,只見他們把槍口朝向我,也沒想什麼這是違反守則,也沒移動我的位置,練習嘛!沒什麼。見他們倆就進彈了,但有爭執。
「這樣啦!」
「唉唷,不是啦,是這樣啦!」
兩人搞不定,推估是槍擺不好,活動空間有限,於是就變換架槍位置,把槍提到我旁邊樹蔭下的小石桌上,把槍口向海,大概他們有些清醒了。再次進彈,順利上膛,馬上
「碰碰碰碰………」一秒鐘不到,十數發子彈已擊出,打穿籬笆,飛向海面。
我們三人頓時呆在那兒,如同木頭人。
阿福歪著頭,一副不可思議狀。
建民睜大眼睛,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我呢,有些癱軟的感覺,適才槍口是對著我啊!
據點指揮官迅速竄出,「出了什麼事?」這句話沒說也寫在他臉上。
天可憐見的,在遠方近海平面離據點三千公尺處,有對岸兩艘快速漁船正慢速橫行。連長得報有人射擊,迅速上自己的觀測所,看到遠方漁船,剛好在驅離射擊範圍邊緣。這下可測試槍中之王---四管五零機槍,也可表現第一線防衛功能。另外,隱藏事故。好大喜功的他,直接通電話給旅長,因射擊命令權責在旅部。經旅長同意,連長立刻叫我驅離射擊。
平常也只是發動馬達,擦拭槍面,轉動一下槍塔;射擊?這座四管機槍啥時打過啊?砲有砲操,槍可沒槍操啊!恐怕十年也沒打過一次,因這麼遠的距離通常是用山砲驅離射擊的。
命令已下,帶著新兵衝入接近海平面的機槍堡,發動馬達,跳入座位,像玩電動玩具般操縱搖桿,降下槍口。新兵迅速把射擊口鐵門打開,強光射入,幾乎不能正視外邊。適應一陣,四挺槍都已上膛,我調到大約位置,取個前置量,瞄準器中的漁船好小。
「碰碰……」第一波擊發,整個槍堡都是聲音。基層步兵連設備差,連個防音耳罩都沒有,我都懷疑自己耳膜陣破了。
據點指揮官跑來說話,我表示聽不見,他靠著我耳邊大喊
「太低了,吃地瓜!」
我馬上調高些,接下來五六波射擊,大致覺得還不錯;只不知打到漁船否,規定不行打到目標,驅離即可。
射擊完後,保養槍以後再說,有的是時間。
走出機槍堡,耳朵嗡嗡響,像蟬在腦子裡叫,好個初夏。
據點士官兵過來拍我的背,說他們在上面看到四管機槍射擊的利害,數十顆大型子彈飛在海平面上,只聽得「唰 ~~~~~ 」的回音,造成很震撼的效果;漁船在第三波射擊時就轉頭了。
過了半小時,連長電話找我
「錢r,四管機槍在馬防部過去幾乎沒用過,這次你打的成績非常好,旅長也有稱讚。當然,防衛部也稱許旅長做的決定不錯,終究砲彈比槍彈貴上百倍。加油啊!」電話掛了。
我都是退伍了,勳章獎金自然輪不到我,一切的好處,都歸給我的長官們!只要逃過剛剛的死劫就是天幸了!!
傳言中,補給艦過兩天就可以到港口,只是眼沒見著,心就懸在那裡。盼啊盼,退伍日期都過十天了,人還是穿著老虎皮在據點等啊等,誰之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當兵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這句話此時特別讓我敏感。
下到對海監視哨,向衛兵借了高倍望遠鏡,隨意看看風景,閑著也是閑著。把這待了一年多未離開一歩的小島,作最後仔細的巡禮。站在碉堡頂,向全島最高處望去,那是防衛部所在,茂密的樹叢,掩蔽了房舍;那邊有座標準籃球場,曾經被連上派去哪裡看籃球比賽。還記得司令官坐在籃球場一邊為她預備的藤椅上,一邊品嘗龍井,一邊觀看球賽,好不悠閒。
望遠鏡向左方移動,山間有幢中國式建築,雕樑畫棟,那是軍中的電影院及活動中心。曾在那兒參加思想訓練班,印象最深的,是一大盒雞腿便當,其他的都忘了。還記得是剛到馬祖時,連上去那裡出公差,將整卡車整卡車的鳳哩,往其中的倉庫扔,鳳梨是好是壞,不關我們的事。
把鏡頭向下移一點,看到的是沒落的幾間村戶,他們會繼續沒落下去,因百姓都往台灣跑。在那幾間中,有一家是開雜貨店,沒什麼貨品,大概是些罐頭類的東西。我去買過東西,是嘴饞想買米酒方便麵。進去時裡面暗暗的,是一個少女出來招呼,看她的談吐,不禁引起我與她約會的遐想;只是一出了店家,理智即回來,了解「當了三年兵,老母豬看成貂蟬」的意義。
往港口方向移動,不可置信的,居然補給艦映入整個望遠鏡。灰灰的船體,可愛又美麗,我的時候到了!跑遍整個據點,大呼小叫的宣布這消息,管別人怎麼想,今天就是我最大,有道是「官大屌大,退伍最大。」這話是真的!那據點副指揮官一副不屑悻悻然,算他可憐!據點指揮官特來握手道賀,其他抽了我的煙受到我好處的人,也都來向我道別。但,我還得再據點睡一晚。
連部來電,緊急通知退伍人員立刻到碼頭集合,看看錶,才清晨四點,搞什麼!行李早打包好,背了就走。山坡小徑,下到戰備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的小島行程。清晨的曙光尚未出現,路是熟悉的,有否光線沒有影響。山的輪廓,海的鋪陳,寂靜中,將告別過去的時空,就讓山與海來送別我吧!
熙熙攘攘的碼頭,綠螞蟻忙著搬貨,老百姓忙著領貨。堆高機,曵引車,十輪大卡車,忙進忙出,一切都忙,就只我不忙,要上船回家啦!奇怪的是,港務單位要退伍人迅速上船,也不怎麼作安全檢查了。
上了船,天熱,甲板下更熱,大部分人員寧願在甲板上曬太陽,也正好今天風大。碰到跟我同梯次下部隊的朋友,很高興能同船回台。原來開朗、文質彬彬的他,變得沉靜寡言,想必也有一番基層野戰部隊經歷,似乎跟出獄的人差不多。兩人烈陽下喝果汁閒談,船已入了大海。「海象」,海軍是這麼稱呼海面狀況,到了惡劣的程度,極為顛簸。奇怪,補給艦這種平底船在這狀況下是不能出海的,而今似乎不但出海,速度也不斷加快中。
漸漸的,在這範圍不大的船艦上,消息傳來傳去。原來是:與我們同船退伍的人員,昨天等上船時,跑到野戰廁所上一號。這時兩公里外在炸隧道,一顆被炸碎的小石子,飛了兩千公尺,正中這位退伍老兵的太陽穴,登時血流如注,倒在地上。醫護兵趕到,見情況緊急,通知醫院;醫生趕到,見無法處理,呼叫直昇機從台灣過來救援。但天候不佳,直昇機無法飛來,防衛部司令下達補給艦立刻全速回航命令,於是人仰馬翻地,我們在不安全的狀況下出海。
這就是整個故事,臨到退伍,要欣喜返家,卻遭遇不測。應該說,我們託他的禍,得以提前到達台灣。那是夜晚八點多,船到了台灣港口,傷患優先下船。醫護兵抬著單架,從我們面前經過,看他整個頭被紗布包著,都是血,為他難過,也為他祈福。前天,或許是我倒地不起。
服役之旅,在這曲折的故事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