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ent】
這篇文章,可以給中國看、菲律賓看,也可以給東海、南海各國看。
在燒焦的歷史中追求無解的正義◎蕭瀚 / 紐約時報(2013.05.18)http://cn.nytimes.com/china/20130518/cc18xiaohan/zh-hant/
我在紐約租住的房子,據房東說,房齡已近百年,她是20世紀80年代來到這裡買下的。這讓我想到,中國各地城市少量的百年大雜院,住戶已不知換過多少輪,但歷任住戶可能都未曾自己花錢買下房子。
從各種產權的不正常變更中,人們常常能看到歷史的血與火,即使流血的人,被火燒焦的歷史都已經「Gone with the wind」(《飄》或「隨風而逝」),但只要稍加琢磨,依然可見血色黃昏裡劫掠屠殺的過往,無論它被如何千方百計地掩飾。
拜占庭大帝查士丁尼的《法學總論》給正義下了一個經典的定義:「正義就是使每個人得其應得的堅定而恆久之願望。」問題在於,什麼是「得其應得」,對於每個人而言,怎樣的所得是應得的。
以現代以色列建國史為背景的電影《出埃及記》中有首著名的主題曲,是這麼唱的:「這片土地是我的,上帝給了我這片土地,這片勇敢和古老的土地,……如果使它成為家園必須戰鬥,我將戰鬥到死,這片土地是我的。」這,也許就是64年來阿以衝突難解難分的原因:大家都覺得「這片土地是我的」。以色列人說這片土地是很久很久以前上帝給我的;阿拉伯人說,安拉保佑,這片土地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猶太人固然可以買下土地,但是否可以因此將阿拉伯人趕走?什麼是阿以衝突中各自的得其應得?
這種大到千千萬萬人為之戰死的國際事務如此難斷,小到雞毛蒜皮的個人瑣事也類似。《伊索寓言》裡狼為了吃羊,捏造的理由之一就是小羊曾經罵過它,小羊說那會兒自己還沒出生,狼說:「你這個小壞蛋!說我壞話的不是你就是你爸爸,反正都一樣。」中國人有父債子還的習俗,債務不會在一代人之間了結,沒有破產一說,所以無論是金錢債、人情債,還是血債,至少名義上都會代際遺傳子子孫孫無窮匱,雖然最終不免各自相忘,但並不妨礙在其他人際環境中製造新的仇恨性債權債務:比如歷史上各個新朝都有所謂「打土豪分田地」。
余華在《活着》中寫過這麼一段膾炙人口的情節,徐福貴吃喝嫖賭,把家產敗光輸給了龍二,「解放」後,「村裡開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畝地,就是原先租龍二的那五畝。龍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從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賬,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賬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裡大牢後,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都硬,最後就給斃掉了。」龍二臨死時對福貴說:「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於是福貴得出了一個荒謬時代正確的荒謬結論:「斃掉龍二後,我往家裡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
這種暴力強搶土地、房屋等財產並冠以各種名目的搶劫殺人絕不是小說家的創造,而是活生生的現實。大量的史料裡記載了這些驚心動魄的血腥故事,張成潔在《蘇南土地改革時期斗、打偏激現象的歷史考察》一文中有個極小的切片考察,據她根據江蘇檔案館有關資料的統計,僅僅在蘇南,土改期間「松江專區奉賢縣五個鄉被鬥爭245人,其中被打者218人;嘉定縣馬陸區被斗36人,其中被打者31人。鎮江專區高淳縣游山、北達等四個鄉鬥爭177人,其中有115人被吊打;丹徒縣均益、朝陽等六個鄉鬥爭160人,其中96人被打。常州專區江陰縣沈舍鄉在26次鬥爭中被打死的有三人,打得半死的有四人,被小打的有169人;宜興縣寺前鄉斗72人;武進縣遙觀鄉鬥了四人,打三人……。整個蘇南鬥爭了25754人,鎮江專區打了6772人(其餘幾個專區被打者的總數不詳),蘇南在鬥爭中共打死60人,其中鎮江專區四人,常州專區六人,松江專區50人。」
窺一斑而知全豹,可以想像一下整個中國大約會有多少龍二或輸了家產之前的徐福貴被鬥、打、殺,僅僅因為他們手裡有土地。不僅是中國,所有共產黨國家都以消滅私有財產為己任,消滅的方式是由共產黨將最重要的財產土地、房產等強搶為己有或短暫地分給窮人而後收回,他們消滅自然形成的地主,從而將自己變成古往今來最大的唯一的壟斷性地主。
在前年北京的一次聚會時,前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資中筠先生曾對我說過,她年輕時因為自己出身銀行家的家庭而總是帶着原罪感,總覺得自己的富裕是有罪的,直到經歷了諸多風雨之後,才逐漸將心態調適到正常狀態,即同情底層,但並不認為自己有罪。資先生的這一心路歷程,至少部分詮釋了諸多知識分子服膺甚至投身共運的原因。
自從160年前馬克思創立了旨在消滅私有制的共產主義理論之後,這一錯誤的政治、經濟、社會學主張瘋狂席捲半個世界,並在東方建立起兩個龐大的官僚帝國,在這過程中,不僅僅是大量窮人為這虛幻的天堂歡欣鼓舞,更有諸多出自有產家庭的知識分子甚至部分家財累萬的企業家都服膺、宣傳此學說,僅僅以被蠱惑為由顯然無法解釋。共產黨為什麼能煽動起窮人去鬥、打、殺人?除了部分地痞流氓以及暴力脅迫以外,還有人類普遍存在的嫉妒心理,除了這三項之外,還有一項人們往往忽視或心有所感卻難以嘴上成辭的原因,就是直覺上對貧富差異的反感,無論這貧富差異是來自不公正的制度,還是來自別的原因,統統都被模糊而籠統地歸入不公正之中。
當一個特權制度轉型為平權制度之後,獨立的司法或許至少可以解決部分的不公正問題,哪怕無法解決所有不公正問題,如此,新的平權制度至少在理論上可以將原先的特權制度終結,從而使得社會從此在絕大部分領域走向人們能夠「得其應得」的公正狀態。但這依然是個理想狀態,因為並不存在一勞永逸的良制,即便如此,人們依然可以企望在發現任何新的不公正之後藉助制度的力量和人的努力來校正。然而,現實往往沒有那麼順利,有時缺乏新經驗的人們會為了換軌而將路基整個鏟掉,於是,舊軌雖然因此而崩潰,而比舊軌優越的新軌卻也難以建立,此時黔驢技窮的人們會在無意識中修復舊制度——但它可能比舊制度還糟糕,擁擠的歷史因此滑到更可怕的軌道上去。於是,新的不公正將重新開始,新的特權甚至可能因為廢除舊特權而更為堅挺,只是換了一批從中獲益的人,就像拍死舊蚊子,來了新蚊子。
特權制度造成的不公正,通常都是兩種時間意義上的,即它是當下的不公正,也是歷史的不公正。沒有理由認為一切結束歷史不公正的行動都將同時結束當下的不公正——共產黨篡奪國家政權的歷史恰恰表明它既無能終結歷史不公正,且又造成更為嚴重的當下不公正,甚至將帶來嚴重的未來不公正。仍以共產黨中國的土改為例,當年被屠殺被搶劫的「地主」、「富農」們,顯然當代共產黨從未想過要對他們及其後代進行基本的「國家」賠償,而龐大的共產黨特權階層也未曾想過要歸還他們盜取的國家財富,如果將來走向平權制度,在取締共產黨特權之後,如何對共產黨進行經濟和司法清算呢?共產黨官僚特權階級的得其不應得至少在理論上還比較易於理清,而那些共產黨官僚裙帶以及通過跟共產黨官僚勾結而攫取巨大財富的不法商人們,他們的得其不應得如何清算則難度大得多。
迄今為止的政治轉型史似乎並沒有提供足夠的經驗讓人們盡善盡美地解決轉型正義問題,「得其應得」這四個如此普通的字眼,要在歷史時空中實現卻難乎其難,可以說要完整地實現它是不可能的。無論南非、東歐,還是蘇聯,都沒有也不可能給人們留下心服口服的最佳方法。美國在其立國時因為承認奴隸制的正當性,除了導致內戰,還造成白人種族意義上享有的特權之債無以清償,從而成為今日美國部分領域過度平權造成對白人實際不公的緣由。這便是公正在歷史中的弔詭之處:憑什麼因為黑人在歷史上遭到的不公正待遇要現在的無辜白人去承擔歷史性的後果?這也是一種父債子還嗎?它是一對一的代際繼承的嗎?——顯然不是,即便是也不應該如此解決,更何況不是,那麼它就是無解的。於是,問題只能轉到如何最大限度地消除不公正,最大限度地實現正義。
魯迅有句常被人引用的詩:「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似乎也可看作人類普遍渴望的某種理想狀態的隱喻:個人恩怨故可隨緣而安,各人自選,社會恩仇的化解則需要智慧而公正的制度,需要明是非知黑白曉善惡前提下友善的人心,還需要那麼一點點對不完美的寬容。
2013年5月4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