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2|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風城雲月

別以為他在自言自語,其實穿著吊嘎內衣蹲坐在牆角的張文風可是有聽眾的。「ㄟ蟑螂,你們不要跑啦,就聽聽我的故事嘛!」「不要跑啦,別這麼不給面子。虧我平常都有在餵你們,這樣還不聽,那我是要怎麼辦......。」想著想著,張文風兀自啜泣著,想到傷心處,抱著膝蓋像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來。
約莫是滑入嘴角的鼻涕鹹味讓他稍稍平息下來,本能地把臉貼向兩膝之間轉頭一抹,膝蓋頭多了一道黃漬。一隻蟑螂在廚房巡了一圈後,停在油膩的牆上,張文風瞇著眼看著它,用舌尖舔了一下還沾在嘴角的鼻涕,鼻子倒吸了一口,說聲「那我說了喔」,便碎碎地說了起來。
那天,我醒來的時候,只是覺得頭好痛,痛到好像就要裂開,然後我就大叫:「小雲,我頭好痛,妳在哪裡?」我看到小雲背對我站在那邊,我就問她:「妳為什麼不理我?」。咦,她在跟誰講話?那個男的是誰?他怎麼在翻我的包包?後來我就看出來了,那個不是小雲 ! 「你們是誰?那是我的包包耶,不要動我的包包啦!」我伸手去抓那個男的,結果我的手被他抓住,然後他把我拖下床,用腳踢我,一直踢耶,好痛啊!我一面用手擋,一面求他:「不要,不要,救命,救命啊! 」然後他抓我的頭髮,然後我好像有聽到碰的一聲,然後就沒了。
然後有個聲音把我吵醒,「先生,先生,你醒醒!」我覺得好痛,怎麼這麼痛!「太好了,先生,你醒了,你先不要動,救護車馬上就會到了。」有一個黑黑的臉一直跟我講話,可是我頭好痛,好想吐!「先生你放心,我們的監視錄影器有拍到他們,我們也報警了。」我手順著頭往痛的地方摸上去,流血了耶,好可怕......。那個黑黑的頭又說:「先生,我是旅館經理,你要我幫你連絡家人嗎?」我真的好痛,連肚子也好痛。我的家人?當然是小雲啊!想到她,我突然一陣鼻酸:「小雲......小雲!」「請問小雲是你家人嗎?有她的電話嗎?我們幫你聯絡她好不好?小雲的電話是?」「09...... 」「09多少?先生醒醒!先生,ㄟ先生,醒醒啊......。」然後,我就不記得了。
後來我又被吵醒。這一次聲音更大,「蟑螂屎,蟑螂屎,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嚇死我了。」原來是大嗓門的阿狗。
我全身都在痛,瞇著眼問他:「我在哪裡?這是哪裡?」
「這是醫院啊!」阿狗放下飲料,站起來時拉了拉他那個比孕婦還要大的啤酒肚下方的褲頭。
「......」
「你不記得了嗎?你從旅館被送過來的啦,那個賤人搶了你的東西,還把你打成這樣,真是夭壽。都是那個死壁虎,沒事找什麼美眉,還助興勒,根本是來亂的,呸!還好都有拍到他們,警察已經在通緝了,說不定晚一點警察就會來跟你問話了。」
「醫院?警察?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你已經昏迷兩天了。警察通知小雲,幹!她不肯來,打電話叫我來。看,到頭來只有哥兒們挺你,夠義氣吧!」阿狗得意地拍了拍他的大肚子。
小雲?小雲不肯來,為什麼要通知她?我們不是離婚了嗎?阿狗的聲音震得我頭好痛,我動了動身體。
「ㄟ,蟑螂屎你不要亂動啦,醫生說你可能有腦震盪,還要觀察喔。真是夭壽,聽旅館經理說他們應該是抓著你的頭去撞牆,牆上都是血跡,想到就可怕。那個賤人,如果被我逮到,看我不狠狠修理她一頓,讓她跪地求饒。媽的!」阿狗忿忿地說著,臉上的肉鬆鬆地擺動著,口水噴得我一臉。
「賤人?賤人是誰?」我怎麼什麼都不想不起來?
從醫院回家一整個星期了,我一直把鐵門拉著,不敢做生意。還在醫院時,有一天突然來了兩個人,問也沒問我,就幫我拍了照片,結果我就上報紙了。黑黑的大字寫著「嫖妓遭洗劫,淫蟲變裸男」「...新竹市某老字號文具行的張姓老闆與某女投宿旅店發生性交易。次日張姓男子被旅館發現時,已是一絲不掛,全身是傷,他的錢財衣物被洗劫一空....。」報紙還放上我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癡呆的眼神活像個蠢蛋,我以後是要怎麼見人。以前每次看新聞,看到仙人跳、外遇男被抓包,都會罵他們色慾薰心、罪有應得,怎麼被阿狗他們拉出去吃了一頓宵夜,我也變成色狼了。
都是小雲的錯,如果不是她,我也不會鬧出這個大笑話。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小雲為什麼不要我了。退伍後我就在阿爸的店幫忙,阿爸阿母過身後我就繼承了這家店,從小張老闆被死黨們拱成張董。雖說升格成張董,其實不過是個一人商號,大小事都得自己動手,連請個工讀生的閒錢都沒有。小雲是親戚介紹認識的,她右邊嘴角下方有顆痣,每個人都說那是旺夫聚財的好痣,會有幫夫運。我覺得她長得有點像某個日本女優,身材也不錯,所以就愛上她了。和小雲結婚沒多久,她就開始嫌我好吃懶做,又臭又髒,滿嘴只會抱怨,成天沒事不是滑手機、看A片,就是和狐群狗黨廝混,店裡的生意都是她在張羅。我跟她說別傻了,哪個男人不會用手指摳鼻屎、搓腳指,妳最好能找到每天洗澡的男生。後來她說文具店收入太少,不夠家用。我看著店裡的帳簿說:「妳要怪我啊!不都是妳在顧店,妳不是有幫夫運嗎,生意不好不怪妳還要怪我嗎?」過兩天,她說要回去以前的公司上班,我還不是就讓她去了,我哪裡做得不夠好?是不是!
那天我不小心把飯菜打翻,她急著出門,要我清乾淨。我懶懶地回說反正湯會自己乾,菜給老鼠和你們這些蟑螂吃,幹嘛要清?她白了我一眼就出去了。結果那天她弄到好晚才回來,回到家看到碗盤還沒收,菜湯在地上印出了朵雲,菜渣被你們吃了一半還沒清完,她氣得整整一月不跟我說話。憋了這麼久不能碰她,我怎麼受得了。為了討好她,讓她回心轉意,我特別學偶像劇,買了一朵紅玫瑰給她,想著這樣就可以跟她親熱了,多開心啊。就在同一天,她冷冷地回送一頂綠帽子給我。她要走的那天,我終於看到了她公司的那個男同事;她還真的找到了這種香香的、白白的,肩膀上完全沒有頭皮屑的男人。我抓了抓頭,以為街上會像連續劇一樣下著讓人心碎的綿綿細雨,結果只有乾乾的九降風灌進店裡,把我的頭皮屑吹得四散紛飛,吹得我頭好痛。我能說什麼,她兩手一攤說,「張文風,我不要你一毛錢,只要你簽字就好。如果你不簽,把事情鬧大,被你那群酒肉朋友知道了,你張董的大面子可就要掛不住了。」真希望九降風能把離婚協議書吹得老遠,這樣我就不用簽字了。結果,風突然間停了,看著晾在桌上的協議書,我乾著喉嚨找不到不簽名的理由,假咳了幾聲,看他們都無動於衷,只好一筆一劃地慢慢寫下張文風三個大字。他們拿起協議書牽著手走出去時,風又開始狂掃,小雲緊抓著裙子坐上那個男生的休旅車,七零八落的樹葉隨著他們的車揚長而去,像極了電影中美國人結婚禮車後面拖著的一長串鐵罐,發出只有我聽得到的刷刷聲。人行道上只剩幾顆禿禿的老樹,和我這個乾癟到擠不出淚的張董,一臉茫然地張望著。
小雲走後,我日日端著小板凳,姑在店門口張望。學生上課了,我盼;學生放學了,我盼;下雨了,我也盼;天黑了,我還盼。一心只盼著被九降風帶走的小雲,可以被風吹回來。可是每次看著新竹的天,看到的都只是被風吹散的雲,哪有我的小雲啊。沒盼到小雲,卻來了阿狗。他誇張的說他經過我家店門口時嚇了一大跳,張阿伯不是歸西了嗎?怎麼還大白天跑出來嚇人!當他人認出來那個快被吹成風乾木乃伊的人是我時,他說聲要死啦,這樣子不行。他立即找了壁虎,硬把我拉去快炒店。他們一直勸酒,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戀一片雲。幾杯黃湯下肚,我冰冷已久的血液再度奔騰,喝啊,杯底母湯飼金魚!乾啦,將進酒,杯莫停!阿狗說聽說阿多啊流行在結婚前辦單身party,我們現在來辦離婚後的單身party,然後去申請專利,一起發大財,泡美眉。乾啦,敬專利。壁虎說:「幹!光打嘴砲有屁用啊,去打電話叫妹來啊!」阿狗堵他說,「你最行,你叫啊!你叫不來,以後就叫你嘴砲哥。」壁虎抖著鬆弛的手臂,嘴巴發出嘟嘟嘟的聲音,給大家添滿了酒後說,「幹!我這就打,打完後你們他媽每個人都給老子我喝三杯。」阿狗睜著眼,聽壁虎打完了電話,吞了口水說真的假的?「媽的,君無戲言,當然是真的,喝。幹!三杯,每個人都要。」喝,敬壁虎。喝,敬美眉。喝,敬離婚。聽到敬離婚,我的眼淚又汪汪地落了下來。「小雲,為什麼妳不要我了,我好想妳啊...。」我顧不了面子,趴在桌上大哭起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的旁邊有一股濃濃的香水味,一隻手拍在我的背上嗲嗲地說:「張董,來,小妹敬你一杯。」聽到女人的聲音,我抬起頭來,矇矇的看到一個小姐坐在我旁邊。慢慢看清楚之後發現她的頭髮黃黃捲捲的,扁扁的大餅臉中央冒出了一個蒜頭鼻,旁邊像炒了兩坨紅辣椒,蓋不滿一臉的疙瘩;像豆子般的小眼在黑濃濃的眼影中渙散開來,被繡出來的彎月眉隔出了狹蹙的前額。她沒有小雲漂亮,但她嘴角有一顆痣,跟小雲一樣的痣。她說她叫明月,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月,她說今晚我就可以先得月。她後來還說了一些話,但我只是迷迷糊糊的直睜著眼盯著她那一顆痣,想著小雲的痣怎麼跑到她的臉上了。
我也記不清後來怎麼了,好像是阿狗他們把我塞進計程車裡,我靠在她身上,摸著小雲的痣。後來她把我扶出車子,走到一個櫃台要我付錢。我迷迷糊糊地掏了掏包包,把皮夾給她。然後好像她扶我走進電梯,然後我就躺在一張床上,然後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光著屁股的。我只記得摸著小雲的痣說,妳好久都不跟我親熱了,我好想妳。趴到她身上,一陣扭動後我就宣洩了她一身,好爽,我好久沒有這麼舒服了。小雲,妳回來了真好。
這幾天,我一直躲在家裡,晚上連燈也不敢開。阿狗和壁虎他們來敲了幾次門,我一個屁都不敢放,都躲著不應門,只有在夜裡都沒人的時候才敢偷偷說故事給你們聽。結果你們竟然都跑來跑去,不好好聽.....!
夜深了,張文風紋風不動地蹲在陰暗的角落裡,手指不自覺地搓著鼻屎,傷口還在隱隱的痛著。他抬頭透過小小的後窗看到一片薄雲被風吹散後,大餅般的月投出冷冷的光,斜斜穿進屋內,射到他的胸口。幾隻老鼠大喇喇地翻著東西吃,偶爾回過頭來對張文風發出邪惡的微笑。張文風怨嘆著:「可惡,你們就這樣吃定我了,我怎麼會這麼可悲!小雲,都要怪妳,一切都是妳的錯。如果妳不離開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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