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4|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活著(十七)

    聖誕慶典過去一個月多,隨著雪漸漸融化,天氣也漸漸回暖。雖然仍有涼意,但已經不是難以忍受的低溫。因此,待在室內坐在壁爐旁看書,已經不是妳最愛的活動了。僵硬已久的身體,正蓄勢待發等著舒展。接連著也有許多活動,農曆新年與春季運動會。雖然妳覺得農曆新年在這裡顯得有點微妙,不過女人島上是真正意義的大熔爐,於是也不是太奇怪了。妳對於農曆新年的感覺是很複雜的,小時候仍能領紅包的日子自然很快樂。媽媽會帶妳到長輩的面前,喊個稱謂,說個吉祥話,紅包就到手了。雖然大部分的錢,被以存起來的名義沒收。不過妳的零用錢,已經夠妳買一些零食、糖果、貼紙了。而且那時候,好像很多事情都很簡單。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這個社會都是這樣。如果沒有意識到壓迫,那麼壓迫是不是就等於不存在了呢?是不是沒有意識到會比較快樂?是不是意識到了,才反而增加痛苦呢?妳覺得反抗真的是太困難了,螞蟻該如何撼動一頭大象呢?長大後的日子,農曆新年也跟著走樣。一是詢問妳的成績,二是詢問妳的工作,三是詢問妳的對象,四是詢問何時婚生。亞洲社會可能是最矛盾的地方吧,女男性交內容避而不談。不談女人與男人性交會承受的風險,也不談女人的性器官其實是陰蒂,但每個人都可以大談子宮。幾歲成熟了,幾歲開始變老,幾歲又太老了。什麼時候可以生,什麼時候適合生,什麼時候不生就來不及了。把女性切割成好多碎片,只是一個容器,只是一個載體。好像女性生命的意義就是製造生命而已,但她自己的生命卻又是毫無意義的。任何人都可以來刺探妳的身體,任何人都可以來評斷妳的身體。這給妳一種感覺,妳是人,卻也不是人,因為妳是女人。
    後來有了論及婚嫁的男友,農曆新年自是多了許多不同。最大的差別,大概就是,妳改去一個陌生地方過年。那裡的人,不只是沒有血緣關係,也是根本就不熟、甚至是不認識的人。奇怪的是,明明妳是客人,卻以卑微的態度服侍所有人。不知道是想給誰看,又或是想證明什麼。最後,只有男友的妹妹跟妳說了謝謝。聽說她也有個交往多年,在論及婚嫁的男友。妳就這件事情跟前男友討論過,但他覺得妳伺候他媽爸是很正常的,因為他媽爸辛苦拉拔他長大。先不說他爸有沒有真的辛苦養他,就說養的明明是妳男友,跟妳到底有什麼關係。如果真的要報答養育之恩,也該是他自己報答吧。可恨那時候的妳,也沒想明白這些,只覺得好有道理。是啊,他們那麽辛苦了,所以妳多做一些自然是合理的吧。也是到這個時候才明白了,男人真是可以這樣完完全全從自己利益出發。妳到現在仍然還學不來這種事情,但妳已經明白了所謂的平等是什麼。人跟人的相處,誠然不該是如此一面倒的,只讓一個人犧牲。只可惜所謂的平等,是不可能發生在女男之間的。大學時期也有一些朋友對於性別政治非常熱衷,天天喊著男女平等,還有什麼酷兒理論,什麼多元性別的。但妳看不出來她們改變了什麼,只看到她們深陷沼澤之中,她們與妳的痛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直到這時候妳才明白,什麼叫做女本位與我本位。如果沒有從這兩者出發,而仍然是以身為奴隸的視角,向這個男權社會、向男人乞憐搖尾要求權利,完全沒有用。甚至到了後來,還順應男人的規則,連女人本身都可以延伸出不同定義,還一改再改,顛倒黑白,面目全非。到最後連女人都不是了,可真真是可笑,這算爭取了什麼權利啊?
    在準備春節的過程中,妳覺得自己跟一些國家來的女人更加熟悉彼此了,因為有著一些相似的文化。而跟中國女人變成好姊妹,也是妳始料未及的。她們潑辣又直爽,很有大女人的風範。雖然台灣與中國的關係一直是劍拔弩張的,但這裡的中國女人,卻沒有那套侵略台灣的思想。因為她們是從女人的身分出發,以女人的身分活著。大家都很清楚地球上的女人是沒有國家的,世界靠著兩種不同的性別階層在運作,同樣性別的為一個性階層,而女人就是被壓迫的那一方。無論種族、國家、文化、宗教、經濟、教育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以這樣的手法進行。也許各別之中會有差異,但那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彼此之間並沒有真的不同,因為性別就是一切壓迫的根源。妳也從她們那裡學到了很多激進的想法,有些是妳不敢想的,甚至想都沒想過的。不過這些激進的想法,跟在地球上男人吃女人的姿態比較起來,倒顯得十分溫和了。而在島上妳當然也認識了一些台灣女人,不過數量並不是很多,年齡的跨度也大。雖然妳明白女人無國的道理,不過與相似文化背景的人相處起來果然是更加輕鬆。也許是思鄉情懷,也許是有些不言而喻的默契。對於養育妳的土地,妳總是帶有特別的濾鏡。即使妳明白,這是一個男權世界,到那都一樣糟,到那都一樣壞。奇怪的是,這樣的認知並不會讓妳覺得消極。在一個沒有容身之處的地方活著,照理來說應該是沒有歸屬感的,但妳卻能感受到自己跟自然的連結,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這個世界是無辜的,生命也是無辜的。妳漸漸可以原諒以前那個懦弱的自己,試圖自殘,試圖自殺,是當時的妳唯一能想到的反抗方法。而當妳明白真正該死的人是誰時,妳也漸漸從悲苦的心態走出來。也許這個世界已經糟糕到就算下一秒就毀滅了,妳也不覺得可惜。但在毀滅之前,或者說在妳死之前,妳願意多帶幾個男人一起下地獄。妳知道自己是有能力的,也有足夠的力氣去反抗的,人終究還是只能靠著自己站起來,不要害怕承認自己很強大。慕強並不是恐弱的心態,向下兼容也不是真正的自由。不要恐弱只是弱者給自己找的藉口罷了,好像她們可以就此逃避所有責任。是啊,反正這個世界這麼爛,她們也只能跟著爛下去了對吧。在某些女人闊步向前走的時候,她們不趕快跟上,卻只想著怎麼把那些女人拖著,跟著她們一起沈淪。在有選擇的時候,不做出任何選擇。在別人做出選擇的時候,哭著喊自己沒有選擇。這些所謂的弱者,大概已經不只是愚蠢,而是邪惡了。而且她們也非真正的弱者,她們的不僅有力氣對抗那些努力活出自我的女人,也不願意花心力去關心真正的弱者。雖然這些道理,的確是妳來到女人島之後,才體悟出來的。也必須坦白說,如果妳繼續留在台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會有這樣的機會讓妳覺醒。但是妳覺得,一定會的,一定會的。雖然很少見,但周遭的確還是會偶而見到完全不服從男權社會規則的女性。有她們在前面帶領著,縱然妳再怎麼害怕,縱然進度再如何緩慢,妳也會慢慢地朝她們的方向前進。
    來到女人島之後,其實妳已經對於蔬食的印象改善很多。妳本來就可以接受蔬食,但因為在台灣大多人吃的是宗教素,也就是不吃蔥蒜等等的一些辛香料,而多以薑片代替。妳還是感覺到很意外,蔬食還能有那麼多變化,不只不遜色於葷食,甚至比葷食更加好吃。最重要的大概是,妳吃完都覺得身體比較沒有負擔。雖然在這裡的時間,妳也有吃過不少台式跟中式料理,不過有些菜色果然還是會等到過年的時候才會吃到了,譬如說佛跳牆。要說佛跳牆這道菜最困難的地方,果然還是備料吧。因為要準備的食材非常多,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能融合出這種集結所有精華的美味。食材有類肉植物做成的貢丸、蒜頭、白蘿蔔、芋頭、蓮藕、南瓜、杏鮑菇、高麗菜、老薑、乾香菇、鴻禧菇、芹菜、腰果、油豆腐、豆皮,再來就是提味很重要的藥材,黃耆、蓮子、當歸、紅棗、枸杞、茯苓、何首烏、肉桂、川芎。首先將玉米、白蘿蔔、芋頭、杏鮑菇、南瓜、油豆腐切塊,老薑跟蓮藕要切成片狀,芹菜切段,高麗菜一片一片洗乾淨之後,切開。至於乾香菇必須要先泡水,用水泡開之後再切成條狀。接下來就開鍋了,熱鍋之後,倒入植物油,再放入芋頭,煎至焦黃後,取出放在一旁等著備用。再來就是杏鮑菇了,一樣也是煎至焦黃後,取出備用。再來放入老薑片跟乾香菇爆香,放入醬油、烏醋、胡椒粉,炒至入味,再將它們放進甕中。再依序放入食材,從大至小,最上層則是藥材,接著就可以開始熬煮了。這也是妳第一次做佛跳牆,以往光想到複雜的食材,跟繁複的程序,就覺得絕對不可能自己做。但是妳發現了手作的樂趣,也從做菜之中找到成就感。自己煮自己吃的食物,其實是很正常,也是充滿能量的。女性長輩窩在油膩髒亂的廚房,伺候在客廳看電視的男性家族成員,是妳對做菜的印象。也別說當初妳學做菜,也是為了男友,出發點是為了要做一個好老婆、好媳婦、好媽媽。那種錯誤的連結,導致妳認為它也是一種壓迫。男人會做菜,會被鼓勵去當廚師或是開店。女人會做菜,卻會被說可以嫁了。這讓妳覺得自己就像是貨品一樣被稱斤論兩,做菜這件事情也因此被污名化。不過說真的,活在男性主導女性的世界之中,女人本來就很少能正正當當做什麼時候吧。不論做什麼,都會被跟男人連結在一起。就像是撥雲見日一般,妳也開始學習重新看待許多事物。妳對其它姊妹的廚藝也經常感到讚嘆,譬如她們利用自己精湛的刀工,把杏鮑菇跟花菇,變成了干貝跟鮑魚,還模擬出了東坡肉,不論口感還是味道都是很像的。還有許多常見的年菜,例如富貴雙方、煎年糕等等,滿滿當當一整桌。再配上自己現榨的柳橙汁跟菝仔汁,姊妹圍著圓桌坐下,簡直就像是辦桌的模樣了。吃完飯,收拾一切之後,有些姊妹玩起了仙女棒,有些姊妹坐在旁邊看著。以前覺得過兩次新年的好處,就是很多決定好的目標,或是想改進的地方,都會更有餘裕,更可以做好心理準備。不過現在的妳,每天都在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並不是沒有未來的目標了,而是妳想到了什麼,就直接去做,沒有任何顧慮,也沒有任何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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