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闌平野盡,殘月正孤燈。
呵手封題處,鴛鴦兩字冰。
康熙二十一年入冬,十一月初下了幾場大雪,京師九城頓成銀色世界,隨著臘月將近,南方米糧布匹什貨在通州碼頭轉往京師,朝陽門外運河街市反倒比前幾個月更加繁忙。
朝陽門外熱鬧非凡,格爾芬私宅卻冷清。他自來淫佚,無所不為,卻對沈宛動了真情,為了再見沈宛,甚至放棄藉此設計明珠父子,但沈宛去年年下入了恭親王府,便此音訊全無,也不知今年恭親王隨駕春巡,是否帶上沈宛王如思二人。他為此煩惱已有一年,竟至諸事無心,少去朝陽門外宅尋歡作樂。這日他思念沈宛,心緒極差,百無聊賴,在書齋翻閱近日邸報,只見上頭一條寫著「上命大學士明珠、王熙為纂修明史監修總裁官」,更覺煩悶,將邸報扔過一邊,正想抽兩口菸,忽聽外頭稟道:「爺,寧古塔蘇充來信。」
格爾芬心想,我安插蘇充到寧古塔已有時日,來信必然有事,連忙叫拿進來,展信一讀,原來蘇充自到寧古塔,便讓巴海派出屯田在外,難得與聞將軍衙署事務,至九月下旬回署當差,才得知八月有御前侍衛二十人密差來此,一等侍衛成德領班,似行北疆偵探,所奇者受和碩恭親王囑託,帶來一少女沈宛並一小童王如思,贈與寧古塔將軍巴海,又為巴海轉贈成德。小童已於十月隨父祖前往尚陽堡,少女由巴海派驛馬車護送入關,打探得知將送回原籍蘇州,成德等人也離開寧古塔,趕道回京云云。
格爾芬又驚又怒,暗想,我不願拿宛兒栽贓成德,誰想她入了恭親王府,還是交到成德手裡,如今她回蘇州,恐怕便是成德挑唆,想到心煩處,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半晌得了主意,喚人進來吩咐,待到安置妥當,便將蘇充來信塞進袖內,穿上保暖的大衣裳,到書齋外頭一亭子裡坐著,看風雪抽煙。
好半晌家人來稟,說內閣學士李光地到了,他將煙斗放過一邊,起身在亭口等待,不久果見李光地隨家人冒雪而來,便笑道:「堂堂內閣學士,日日佐理朝政,怎連件避雪的大衣裳都沒有?這可不弄濕你的朝袍頂戴?」
李光地在南書房值了一夜,本已困頓,下值出東華門卻讓索府家人攔住,說格爾芬有請,不由分說將他推上馬車,他滿心不樂意,沿路打著盹過來,聽格爾芬拿他取笑,踏入亭子便拱手道:「原坐的尊府馬車來,還要什麼大衣裳?」
格爾芬一笑,對亭外家人道:「把我那件羽緞掐金斗篷拿來,贈給翰林學士。」
李光地見狀笑道:「莫不是有吩咐?」
格爾芬待家人送上熱茶,二人各自落座,便親自給李光地倒茶,笑道:「吩咐豈敢?只有一樁舊事,如今也該了結,其中功勞便送你了。」他看李光地不解,便道:「還記得你翰林院同僚陳夢雷麼?他流放尚陽堡,頗得盛京將軍安珠瑚關照,日子過得挺美。如今皇上開恩,讓當年丁酉科場案流人一體改流尚陽堡,屆時南方文人相聚,豈有不以陳夢雷為首的道理?」
李光地聽到陳夢雷便不自在,只不言聲,格爾芬又笑道:「如今看來,皇上流放陳夢雷,未見得懲罰他,倒是保他來了。待他坐大了,又有皇上撐腰,早晚要扳倒你。」
李光地哼聲道:「他拿什麼扳倒我?」
格爾芬哈哈一笑,端起茶碗,拿碗蓋慢勻,說道:「南方已靖,你怎還不讓家眷進京?難道不思念妻小麼?」
李光地臉色微變,說道:「家父跟前總要有人照應。」
格爾芬笑道:「是麼?你朝陽門外那宅子又是誰在照應?」
李光地鐵青著臉,並不答話,格爾芬又笑道:「你將一個青樓歌妓養在家裡,我都能知道,誰不能知道?你以為明珠不知道麼?」
李光地道:「此事與明珠何干?」
格爾芬嘴角一撇,哼道:「明珠父子權傾朝野,豈容你一個漢臣在南書房呼風喚雨?如今朝廷議取台灣,他與你異口同聲,力主渡海用兵,顯然為日後居功不肯落後。你可別錯打主意,你不過眼前些許功勞,如論如何比不過明珠,等他動手收拾你,恐怕滿朝無人敢於援手,正如你當年算計陳夢雷一樣。」
李光地心中雪亮,格爾芬要動明珠,必然別有原因,只是拿他當棋子。他本不樂意淌這渾水,但格爾芬拿他私德猥瑣相要挾,他卻不能不理會,只好哼道:「有何指教,不妨明言。」
格爾芬從袖中抽出蘇充來信,抖將開來,隱去恭親王一節,將成德夾帶沈宛王如思之事說了,又道:「成德送人給巴海,巴海乖覺,不敢便受,才又回送成德,如今他把一個大姑娘家送往蘇州,明面上是那姑娘原籍,焉知不是送人給他那鐵打的兄弟曹寅呢?」
李光地看他手中那封信純以滿文寫就,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你要我將此事在御前掀翻?但這等機密要事,我怎能知曉?」
格爾芬道:「翰林學士清高,御史卻能風聞奏事,你找個御史出頭不就完了?」
李光地看格爾芬非迫他答應不可,當下只想抽身,退步再行思索,便點頭道:「好罷,我回去想想,看找哪個御史好下手。」
格爾芬看出他猶豫,但料想他不敢違抗,便微笑道:「也好,你回去想想,總之趕著年下把事情辦了罷。」
李光地收下格爾芬羽緞斗篷,道謝辭出,又上了索府馬車,坐在車裡卻愁眉不展,始終思量不出法子,許久揭帘一看,馬車已到朝陽門外,離他住處不大遠,又見風雪已停,便叫停車,繫上新得的斗篷,最後一段路自己踏雪回去。
他沿朝陽門外大街向東慢行,只見街邊一家茶館前有個青年正在桌前揮毫,一個勤行站在邊上,扯開嗓門喊道:「今科二甲廿六名進士,尤翰林,在小店為您揮毫!您得了尤翰林的字,年下就添福添祿了!今日尤翰林給寫十幅聯!您要了您拿走,小店替您付錢!」
他這一嚷嚷,門上立時便圍了幾層路人,爭相要看「尤翰林」。有些慢來的不明究理,探頭探腦一陣,見裡頭高朋滿座,也跟進去了。
李光地聽說「今科二甲廿六名進士尤翰林」,心中狐疑,便問街邊一湊熱鬧閒漢道:「你知道這尤翰林是誰麼?」
那人咧嘴笑道:「大名尤珍,已經點了翰林院庶吉士,因此都叫他尤翰林。」
李光地「哦」了一聲,又問道:「既是今科進士,怎在街上賣字?」
那閒漢笑道:「這可不是第一回了,聽說他得空便來,為的在此打聽一個姑娘。說來那姑娘我先前恐怕也見過,只不知何時起便見不著了。」
李光地聽出蹊蹺,又再追問,那閒漢便道:「前些年有個蘇州來的沈姑娘,本來在安定門外賣唱,想要攢錢出關尋親,後來聽說到這附近人家幫傭,大約總有一年多沒在街上見到她了,保不定攢夠了錢,又得了方法,已然出關也未可知。」
李光地問道:「他一個新科進士,何以大費周章尋找一流落街頭女子?」
那閒漢道:「這便不清楚了。聽說他也是蘇州人,或許受鄉親所託。」
李光地轉頭再一打量,見尤珍面如冠玉,儀表堂堂,風度嫺雅,心想,方才格爾芬說那蘇州沈姑娘本來許了尤家,逃婚出走,看來尤珍頗重婚約,還想尋回他未過門的妻子,這樣巧合事情給我遇上,該如何是好?若私下說給尤珍,如今他不過翰林院庶吉士,恐怕不敢和明珠父子打對台,不定我要落個居中嚼舌的不是。他正拿不定主意,忽聽遠方有呼喝之聲,抬頭一看,一群人騎馬由東方踏雪奔來,馬上人都戴黑色暖帽,身著羊皮斗篷,敞著衣襬,露出裡頭御前侍衛朝袍和明黃行掛,當先一人正是成德。他生恐給人認出,連忙背過身去,待成德一行人奔過朝陽門,回頭再看,尤珍已經寫罷門聯,不知去向了。
|| 未完待續 ||
第三章故事從成德返京,格爾芬設計敘起。幾路人各自盤算較勁,幾乎都打著迷糊仗,同一時間還有參劾摺子遞到御前,讓康熙皇帝大費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