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是一部最為平凡又最為獨特的紀錄片。 首先,這部片影像粗曠生猛,全部使用任何人都可隨手拍攝的素人影像。 這部片的所有素材,是女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藏在倉庫蒙塵的家庭影片。在七十年代,她當時的丈夫買了一台市面上任何人都可買到的平凡無奇超八毫米攝影機,開始拍攝家中兩個小孩的生活影像,如生日宴會、家族旅行、出國旅遊,一共拍攝了九年,直到她的丈夫離家出走,帶走了攝影機,另組家庭,留下放映器材和所有膠捲,還有兩個小孩,給女作家。這些影片也就放著,一放幾十年。
安妮艾諾步入八十歲之際,想到這些塵封影像,或許可以給她的孫子,看看他們家庭的歲月回憶,於是和她擔任製作人的兒子,大衛,一起整理大量影像,加以大塊剪接,並加上女作家撰寫的文學旁白,親自配音。 安妮艾諾從這些家庭影像碎片中,卻發現時代的歷史痕跡,那是68學運世代,一切都在改變,人們幻想革命,卻不斷遭受挫敗,她尤其在這些看似歡樂的家庭影片中,看見他們夫妻兩人逐漸加深的裂痕,他們倆身為進步青年,相信社會解放、性別解放,卻在時代的社會條件下,步入分離的命運。也就在這段紀錄片拍攝時間,安妮艾諾寫下她前三部小說,見證她「生命中決定性的歲月」,一個平凡女人的一段生活,幫助丈夫事業,扶養小孩成長,與遭遇離婚命運。這部紀錄片雖全部以家庭影片作為素材,卻淋漓呈現出一個女人的時代條件,後於2022年五月入選坎城影展導演雙周單元,同年十月,瑞典學院宣布,安妮艾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紀錄片呈現平凡人不加妝飾的生猛影像,竟也神奇輝映安妮艾諾一生不斷追求的文學風格,一種不加妝飾的「平白寫作」(écriture plate)。安妮艾諾經歷離婚之變,文學風格卻自此脫胎換骨,自覺拋棄男人世界的象徵體系、華美修辭,轉向赤裸裸描述自身的「自傳體寫作」(autofiction),最後甚至要求去除表皮血肉,追尋一種直接入骨的極簡風格,終以一個女人的社會遭遇,於文學浴火重生。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可說是女作家「平白寫作」的影像實踐。首先,這些素人影像並不追求任何象徵、優雅修辭,卻是活生生的赤裸存在記憶,時代不加矯飾的歷史痕跡。這些生活過的樸實影像,成為女作家自傳體寫作的素材;紀錄片中不加修飾的「平白影像」,與文學上去除象徵的「平白書寫」,兩者於是相輔相成。 家庭紀錄片終與文學自傳體,在此融合為一。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作為家庭紀錄片,完全不是一種名人的隱私揭露,而卻是以紀錄片的形式與內容,與安妮艾諾的文學方法輝映,與「平白書寫」產生共鳴。自此,以一種風格共振,《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完全可以連結安妮艾諾的自傳體文學作品,我們可以在此一一探索,試圖以這部紀錄片,發掘女作家的文學拼圖,發現一個女人的時代條件。 1, 安妮艾諾於1974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清空》(Les Armoires vides),即是在《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的紀錄片時間中,秘密寫下並由加利瑪奇蹟出版。安妮艾諾於旁白說,「寫作不能讓丈夫知道」,因為這部小說,可說宣告安妮艾諾一生追求的禁忌主題-墮胎作為女性解放。小說開始於一個年輕女人,自述墮胎的過程,以一種自傳體的形式,描述一個底層出身的鄉下女孩,如何背叛自己出身,成為一個中產階級的故事。
2, 安妮艾諾的第二本與第三本自傳體小說,也是在《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紀錄時間中寫成。尤其是第三本,《被凍結的女人》(La Femme gelée),更成為其最後離婚的導火線。「深受寫作需要折磨」的女作家,寫下一個年輕女教師,如何在養育小孩和學校工作之間,蠟燭兩頭燒,丈夫卻心安理得,全力衝刺自己的政治事業。這部小說由加利瑪出版後,紙包不住火,她丈夫讀了之後,看見自傳體中,自己的那一部分,掩不住惱羞成怒,成為日後婚姻分裂的一個原因。 3,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見證了女作家的關鍵轉變時刻,即使是以離婚為代價。《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的影像紀錄,結束於安妮艾諾離婚之時(因她丈夫拿走攝影機,另組家庭,超八時光,自此終結)。然而,離婚後的安妮艾諾,卻得到一種解放,尤其展現於第四本小說-《位置》(La Place),一種脫胎換骨。從《位置》開始,安妮艾諾拋棄了多愁善感的小說故事體,轉向實踐一種不帶任何精美修飾、沒有任何文明象徵的「平白書寫」,描述她父親,作為底層勞工,毫無漂亮裝飾與文化象徵的真實人生。自此,安妮艾諾的寫作風格,從賽林(Louis-Ferdinand Céline)般的底層人民語言炫技,轉向比左拉(Émile Zola)還要極端的不加妝飾底層真實生活書寫,風格自此一去不復返。 4, 安妮艾諾的第五本小說-《一個女人》(Une Femme),與其第四本小說《位置》相對,以「平白書寫」,白描她母親作為底層的一生命運。她母親時常出現於《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之中,為她生活的一個精神支柱。她母親曾燒掉安妮艾諾的少女日記,因為「那些秘密,不能讓妳丈夫知道」。因為她母親的過世,讓安妮艾諾寫下《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平凡女人時代條件的見證。
5, 安妮艾諾於1997年發表《恥辱》,描述自己經歷的家暴秘密-她的父親,曾在她面前,欲殺死她的母親。她挖掘自己底層的出身,如何成為「恥辱」。 6, 2000年,安妮艾諾出版《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白描於墮胎為非法的年代,一個年輕女人血淋淋的經歷,其自傳體形式書寫,引發文壇震驚。後於2021 年改編成電影《正發生》,以緊貼私密鏡頭,震攝影壇,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 7, 2005年,安妮艾諾與她當時的情人馬克(Marc Marie),共同寫作一本攝影書《照片的使用》(L'Usage de la photo),以他們私密的房間照片開始,個別書寫自身的慾望,尤其安妮艾諾此時得到乳癌,正在化療中,作為一種病痛中的情慾見證,也成為安妮艾諾著手實驗,文學與影像親密關係的濫觴。 8, 2008年,《悠悠歲月》(Les Années)出版,被譽為安妮艾諾自傳體文學的巔峰代表作,其中一大部分,與《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紀錄時間重疊,可互為對照。 9, 2014年,女作家出版《看那個光,親愛的》(Regarde les lumières mon amour),描述她所長住的巴黎郊區,塞爾吉(Cergy),一個大賣場平凡群眾的生活,作為化外之地的「平白書寫」,為一種市井小民底層生活的社會學觀察。郊區塞爾吉,於《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顯現成一種謎樣的地方存在,從一個鳥不生蛋的鄉間,急轉為新興大眾郊區,為安妮艾諾以數十年時間,活在其中,見證真實人民生活的文明邊緣場域。 10,安妮艾諾於2022年出版《那個年輕男子》(Le jeune homme),白描一個年老的女作家,與一個可當她兒子的男人,兩人激情的露水姻緣。故事永遠發生於《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展現的巴黎郊區,塞爾吉。小說一發表,引爆文壇醜聞。同年夏天,《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於坎城首映;秋天,安妮艾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震驚文壇,其得獎演說-〈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再次引爆法國文壇激烈爭戰。 不怕爭議、不斷挑臖保守社會神經的安妮艾諾,直說得諾貝爾獎「是個意外」,現年83歲的她,下一部作品,將是一本女性攝影書,作為其文學結合影像的持續實踐,與性別解放的終身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