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6章 語言與繭房

第6章 語言與繭房

南島出現社區病例之後、他還沒有打上疫苗的那幾天，他確實有點心煩。

當然，這也怪他自己，犯了一下拖延症。

當初，九月份，這個國家新冠疫苗預約系統開放，他過了幾天才去預約。結果疫苗極其搶手，他只晚了幾天，附近的藥房，只能預約到第一針十一月中旬，第二針十二月上旬了。遠的，他又嫌過去麻煩。

其他方面，可能要怪這個國家自己不能生產疫苗，所以疫苗供應受制於人，按全國人數下訂單，分批到貨，不敢浪費，不能敞開供應，不然可以在街頭多搞些臨時接種點。預約制又麻煩，定點藥房有限，還規定每個人占15分鐘的坑，一天也沒有幾個坑可約。據說，還有些反疫苗人士，故意用虛假資訊預約，擠佔預約時間，讓真正想打疫苗的人約不上。

南島出現社區病例的前一天，10月22日，上午10點，這個國家的總理在新聞發佈會上宣佈，如果全國每個大區，12歲以上人群，新冠疫苗2針接種率都達到90%，就會結束現有的防疫舉措，採用一個全新的保護框架，叫做交通燈。當時第一大城市的疫苗接種率是全國最高的，第1針接種率還差1.6萬針就可以達到90%。

交通燈系統有紅、橙、綠三個狀態。這個新系統與四級警戒系統，有幾個不同。第一，不會再有關門，即使在紅色狀態下，各種商業的、公益的機構，都能繼續開門運營。第二，打完疫苗的人，可以申請疫苗證書，這個東西會很重要，能讓你去酒吧、去餐廳、去理髮、去音樂會。第三，不會再有全國Lockdown，如果一個地區病例新增很快而且疫苗接種率較低，也許會考慮局部Lockdown。

如果第一大城市率先達到設定目標，就會首先採用這個系統。它已經在三級狀態下太久了。

跟四級警戒系統比，這個新系統真是相當寬鬆。

他不相信，它能控制病毒傳播。總理也說了，We will have COVID cases in the community. And more than we have experienced before.

不過這個系統實施的前提，就是90%以上的疫苗接種率。這裡已經是目前全球疫苗接種率最高的國家之一，90%的目標就更進一步。防控，將不再是試圖把病毒擋在社區之外、家門之外、個人之外。戰場將在人體之內，要讓人類的免疫系統去戰鬥。疫苗只是讓免疫系統先熟悉一下病毒而已，沒有說免疫系統碰見真病毒，不需要廝殺。

根據政府多方論證、各種建模，認為人群90%疫苗接種率，在交通燈的橙色狀態下，病毒傳播的R值只有1.09。1個病例僅能傳染1.09個人。總理說，It would be steady and manageable.

在會上，除了介紹這個新系統的規則，還介紹了配套的一系列支持計畫。給受影響的企業發錢，給低收入者發錢。提供1.2億資金，幫助土著居民社區提高疫苗接種率和增強社區防疫能力。立法的修改，COVID-19公共衛生應對法要改，然後會被提交給議會，預計它將很快獲得通過。

他想，這個新聞發佈會，算是轉向宣言。

其實轉向，並不是這一天才開始。八月，新冠Delta毒株突破邊境進入社區傳播之後，又是Lockdown，又是病例追蹤，又是增加檢測點，這個國家已經把之前用過的措施，全用上了。從2021年8月16日確診第一個社區病例，到8月17日晚11點59分開始全國Lockdown，過去了2個多月，第一大城市Lockdown了35天，但是清零毫無指望。進入十月，新增病例從10月1日的一天十幾個，變成了10月21日的一天一百零幾，都在北島。

第一大城市和附近一些區域，在十月還是三級警戒狀態，很多事情不能做，很多地方不開門。在第一大城市、在首都、在南島，三天兩頭有人聚眾示威，抗議防疫政策。政府一邊想各種辦法讓大家打疫苗，一邊承諾第一大城市不會無限期三級警戒，儘管病例新增在平緩上升，依然會三步走降級，從三級逐漸過渡到二級。第一步在十月已經實行，第二步大概會在十一月的某個時候開始。

這個國家政府的意思，就是：放棄清零，四級警戒不能長期搞下去，三級警戒也不能。

只要不是傻子，從這個國家沒有清零就結束Lockdown那一天開始，就應該明白“我們正在轉向共存策略”這個事實吧。

10月22日的新聞發佈會，只是把話挑明瞭而已。

他對此毫無意見，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總理宣佈12歲以上疫苗接種率達到90%就換新系統的十小時以後，晚上，他那個12人的Telegram小群，有人轉發了一篇微信公眾號的文章《重磅官宣！全新紅綠燈系統規則詳解，補貼翻倍加碼！耶誕節前解封！》。

他去看了一下，其實文章不重要，下面的留言才值得看。

留言在駡街。

整點花裡胡哨的形式來掩蓋政府抗疫的無能。沒有監管追責的制度和法律來懲罰這些骯髒齷齪無能的政客嗎？

繼續撒錢就會物價飛漲，要死了。

翻譯一下：攤牌了，搞不過Delta了，大家該打疫苗打疫苗，該工作工作，準備群體免疫吧。

紅綠燈系統就是在扯淡……我這裡90%的人接種了至少一針疫苗，每天新增感染人數還是節節攀升。打了疫苗的人參加100人聚會，相隔1米，能防住delta？說白了，這個新系統，本質作用就是給廢除以前的清零政策找個臺階，防止主張消滅病毒的人抗議！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舉動，都是政治作秀。

有人拿這裡跟英國美國日本澳洲新加坡比，為什麼不跟好的例子（中國）比？這裡之前的清零戰略得到的顯著成果，跟現在的情況對比，太明顯了！疫情就是另一種戰爭！和平時期自由開放，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發展，戰爭時期只有集權才能減少損失，優勢最大化！

這個國家死定了，各位好好保護自己。

中國人那麼多，中國政府就有能力控制疫情，為什麼不學習呢？躺平是對人民不負責的態度！

他忍不住笑了。

微信公眾號的文章，讀者發了留言，不會直接顯示，需要等公眾號的運營者把某一些留言放出來，才會顯示在文章下面。哪些留言可以出現，這是運營者的選擇。不用自己罵，讓讀者罵就行了。

這個微信公眾號，他也關注了。

這個公眾號，是此地一個中文網站的人弄的。網站創辦於2001年，號稱是這個國家最具人氣、流覽量最大的中文門戶網站，有新聞、房產、投資、移民、人物等等版塊，發一些本地資訊，還有個論壇。

他也上過那個網站，倒不是去看什麼中文資訊，而是去買舊貨。他原先在第一大城市的時候，有一台打字機，是在那個論壇的二手交易區買的。

該網站也算與時俱進，知道年輕人智慧手機不離手，現在早不是門戶網站和論壇的時代了，是各種app的時代，於是在微信上搞了個公眾號，資訊和廣告混著發。

他起初還不知道這個公眾號，本來他也不看什麼微信公眾號。直到有一天，他微信上收到了一條資訊，是轉發這個公眾號的一篇文章，文章講他所在的城市某處發生了槍擊，疑似黑幫火拼。

發信息的人是S，附上了一句問話：“你在那裡，還好嗎？”

他會關注這個公眾號，究竟是為了增加一個觀察物件，看看一個植根南太平洋島國的商業機構，為了吸引中國人，到底能發些什麼？還是因為有一個他在意的人，只能通過這個來瞭解他置身的環境，所以他最好也要知道一下，那傢伙到底看了什麼東西？

他自己也不清楚。

自從2020年初，新冠病毒逐漸遍佈全球，在二月底也入侵了這個國家，那個公眾號，天天發一些跟新冠疫情相關的文章。他都可以想像到運營者的開心：不用找話題了，內容也很好辦，翻譯翻譯這個國家的官方疫情通報和疫情相關新聞吧。

看完了這篇文章的留言，他用“新冠”在這個公眾號上搜索了一下。

2020年3月12日，《新冠成為全球大流行疫病！多國官員中招！總理：或改禁令，集會不停，還會握手！》：

對來自中國和伊朗的旅客，繼續實行旅行禁令，本國公民、居民及其直系親屬除外，過去14天有義大利和韓國旅行史者入境後需要自我隔離14天。每隔24小時就會審查一次旅行限制，明天的旅行禁令可能會更嚴格。目前尚無任何計畫禁止從歐洲旅客入境。總理：我現在依然不回避握手這種傳統禮儀，目前本國尚未出現社區傳播，不會取消對南島恐怖襲擊槍擊案的紀念儀式。

下面放出來的留言是這樣的：

義大利都確診病例超過1.2萬了，你們還不禁止他們入境，自我隔離有屁用！領導如此不作為，視本土人命如糞土。

這個國家不是死於無知，而是死於偏見和傲慢。

自我隔離純粹是自欺欺人！真是先不能讓孩子回去上學了！中國現在才是最安全！

總理，你抄個作業別抄一半啊！合著抄了作業，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抄的，剩下一半開始自己瞎寫了？

用“邊境”搜索了一下。

2020年3月19日，《邊境封鎖，新鎖國時代到來》：

3月19日下午6點，總理突然宣佈，經內閣討論，準備從今晚11點59分開始，對本國所有非居民關閉邊境。公民、居民和同行的配偶、孩子可以入境，但所有短期簽證持有者都不能入境，太平洋島國也不能例外，但關鍵的醫學領域人員和出於人道主義關懷者可豁免。

放出來的留言是這樣的：

一切都晚了，黃花菜都涼了。你要是早閉關一周，病例還能維持在個位數，現在都28個了……

嗯，感覺是放夠了，可以悶起來發酵了。明明早就該關的，非要等到那麼多不可控因素進來。

最可怕的還是在國外的那8、9萬公民，一下子湧入的話，按照現在的感染率，對比一下這個國家的醫療資源……

入境者要求自我隔離，總會有人不自覺，往外跑，員警抽查有什麼用？所有入境人員都應該集中隔離14天！

我在泰國待了14天就為了今晚的飛機，你一直抄作業，你倒是好好抄啊？誰能告訴我這種情況我還能入境嗎？

用“Lockdown”搜索了一下。

2020年3月26日，《全面Lockdown第一天》：

還記得兩個月前在家無聊花式打發時間的國內同胞嗎？Lockdown第一天，本地人已經學起來了。有變身廚娘的，有在自家院子裡健身的，在車道上保持安全距離相伴喝酒的。大街上空蕩蕩，絕大部分的商家都關門閉戶，學校和遊樂場一片寂靜。超市里貨物充足，顧客保持距離，超市外人們有序排隊，一個家庭只允許一人進入採購。雖然這裡人口本來就不是很多，不過看到這樣空蕩蕩失去活力的城市，心裡還是酸酸的……希望疫情趕緊過去吧！

放出來的留言是這樣的：

照樣看見本地人在社區慢跑，禁令不給力啊！

希望大家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吧！

好在還有27天就自由了！

四周怕是控制不住病毒，Lockdown可能還會延期。

用“封鎖”搜索了一下。

2020年8月12日，《又1例本土確診！又是冷鏈傳播！3級封鎖重來》：

一夜之間，4例本土確診。今天又爆出2例確診，4例疑似。昨天深夜，總理緊急召開發佈會，宣佈第一大城市進入三級封鎖，其他地區進入二級封鎖。昨夜確診的4位患者是一家人，父親、母親、大女兒、幼童；父親在一家冷庫公司工作，該公司管理儲存進口食品的倉庫，同時還與機場存在聯繫。符合相關描述的人需要進行自我隔離，直到被衛生官員聯繫為止。好消息是，政府宣佈了一系列經濟補助措施：leave support、工資補貼、疫情失業補助金。壞消息是，宣佈封鎖後，第一大城市的超市立刻就被搶爆了。

他想，用詞就莫名其妙。明明Level 2是Reduce，Level 3是Restrict，Level 4 是Lockdown。四級Lockdown說是封鎖還行。三級狀態下，要申請才能跨地區旅行，也算半封吧。二級時，連堂食和國內旅行都可以，也叫“封鎖”？

放出來的留言是這樣的：

冷鏈倉庫有進口食品外帶病毒的。武漢、北京、大連都是進口冷鏈食品查到的。

為什麼不強制核酸檢測呢？乘著Level 3，區域劃分，開始檢測，那就可以更好地找到感染者。好過延長補貼啊？

這個國家500萬人口，就是中國一個五線城市的水準，你還指望它有什麼偉大創舉，就這樣了……

大連第二波疫情時，就是按社區劃分區域，做核酸檢測，應檢盡檢。出事的大連灣地區，封閉管理，多次檢測。7月22日發現疫情，3周左右就已經解封了。

僅僅是一個中國小城市，大連，戶籍人口五六百萬，每個人兩次核酸，大連灣地區160萬人口，三周中每人4次核酸，你們村能比不？

所謂“村”，並不是指這個國家的某個village，沒有幾個中國人會去這裡的鄉間定居。“村”是指整個國家，比如澳洲，也被中國人稱為“澳村”。中國的年輕人可真是飄得厲害，覺得中國就算是小縣城，也比發達國家的城市要繁華。

拿“疫苗”搜索了一下。

2021年1月21日，《邁出開放邊境第一步！總理官宣疫苗計畫》：

自從2020年3月19日宣佈封鎖邊境以來，10個月過去了，這個國家終於邁出邊境開放的第一步，來自周邊某群島的第一趟免隔離航班降落在北島的國際機場。在去年4月9日，總理宣佈入境者都要強制隔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直接穿過機場，走到親人面前。能對該群島開放邊境的原因，是他們完全沒有疫情。總理確認了本國的疫苗計畫，邊境和檢疫人員將在今年初第一批接種疫苗，年中開始將接種擴大到普通人群。實現高比例接種疫苗後，我們在今年晚些時候才能進一步更廣泛地取消邊境限制。

小編想知道，如果疫苗來了，你會去打嗎？

發起投票：會去打疫苗

不會去打疫苗

放出來的留言是這樣的：

很出乎我的意料，投票結果52%的人不願意打疫苗。

要看是哪裡的疫苗。

不是不願意打，是不相信美國疫苗，感覺還是中國疫苗靠譜。

選擇不打疫苗很奇怪嗎？只要你是個過敏體制，相信你就不敢隨便打這個疫苗。

邊境開放，感覺很危險，這邊政府怎麼想的？不懂。

他看那個公眾號的文章和放出來的留言，就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些人是發自內心在呐喊：全球範圍內，中國政府幹得最好！其他國家，你們倒是認真地照抄中國的防疫措施啊！我們就信任中國！中國領導的決策，中國基層的執行力，中國人研發的疫苗。其他國家，不行。

的確是非常真誠地，在擔憂，在痛心疾首。

會關注這個公眾號的，要麼是在這個國家的中國人，要麼是孩子、配偶在這個國家的中國人吧。那些人，之前對這個國家的防疫政策，已經不夠滿意，對現在這個大轉向，當然五內俱焚、暴跳如雷。

然而從一開始，這個國家的Lockdown，就跟中國的封城，不一樣。走下去的道路，當然也不一樣。

他拿著手機發呆，忽然看到微信群裡有人聊天。打乒乓球的群裡，有個本市一所大學的老師，說，下週五，10月29號，我們學校這裡會有一個walk in的臨時疫苗接種點，不用預約，有誰沒約上疫苗又想趕緊打的，可以來。

Lockdown之前，他週末有時會去附近的一個室內乒乓球館打球，其實他乒乓球打得真不怎麼樣。然而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人能有什麼途徑建立社交呢：去酒吧、去教堂、去運動、去大學讀書。他選了去運動。打了一個月乒乓球，被拉進了一個本市中國人打乒乓球的微信群，群裡有20多個人。

本市那家室內乒乓球館，九月應該開門了。他沒有打上疫苗，打球又不應該戴口罩，就沒有再去。群裡倒是還熱鬧，大家會聊聊天。這不，有了一條還算有點用的資訊。

科技進步，使同族之間的跨越空間交流，變得極其容易。物理上不聚集，精神上也可抱團。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