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7|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羊神》試閱

第一章《羊皮》
侯丁看到獵人的時候,他正在草原上看管吃草的羊群。
村莊很少有外人進來,除了身處山區較為偏僻,這裡也不歡迎外人者,所以當侯丁發現是村長親自迎接時十分詫異。
頭上沒留幾根毛的村長,拄著木頭枴杖走在獵人旁邊,他們一群人經過侯丁放羊的草地。侯丁遠遠望去,獵人穿著半新不舊的硬皮甲,上面有縫補過的痕跡,甚至可以看到些動物的爪痕,外頭罩著黑色斗篷,一樣到處都是補丁,破裂處只是用簡單的縫線縫合,根本無法防風。侯丁不解,這麼一個落魄的獵人為何得到如此高規格待遇?不過他一向不太關心八卦,等他們走遠就重新投入放牧的工作。
夕陽時分,侯丁趕著羊群回到村子,確認兩次羊圈門栓鎖緊了,才回到家裡,空無一人的房子跟往常一樣安靜,他倒了一杯水給自己,點亮蠟燭。侯丁把中午剩下的麵包夾上一片切下的起司,這就是他的一餐,父母還在時他就不太在乎吃什麼,現在沒人管他,他更不在意三餐,除了工作時需要的能量,其餘時間都沒什麼胃口。
晚飯後他還要去村子裡唯一的水井邊洗衣服。當他拿著一盆髒衣服走過去時,那裡有幾名婦人和少女。
「侯丁!」從小一起長大的莉莉看見他,大方的喊了一聲,「你今天好晚喔!」
「冬天快到,我得讓羊群多吃點。」侯丁說著,把木盆放下,開始取水。
「你知道我們村子來了個獵人嗎?」莉莉湊過來說,她的母親瞥了一眼,無聲的催促她洗衣的工作,「你知道嗎?」她小聲問。
侯丁在木盆中倒滿水,蹲下身開始搓揉衣服,「有看到。」
「你看到?」莉莉的聲音拉高,又被母親瞪了一眼,「你怎麼看到的?」
「經過。」
莉莉:「那你知道為什麼獵人會來嗎?」
「不知道。」他也不在意。
「聽說,」莉莉故作神祕的將聲音放輕到只有他們兩個聽到,「羊神出現了。」
「莉莉!」莉莉的母親大喊,「洗好了就回家。」
莉莉吐了吐舌頭,倒掉髒水,站起來時還低頭對發呆的侯丁說:「明天我去找你。」接著就小跑到母親身邊。
愣了幾秒的侯丁立刻回神,繼續洗著衣服,可是注意力已經不在這裡。
※※※
翌日,侯丁繼續放牧工作,天氣越來越冷,有些小羊已經開始發懶,侯丁不得不用牧羊杖更嚴厲的驅趕牠們。等到了冬天這裡就會下雪,他存了不少牧草,可以安然度過這次冬天,然而在真正下雪前他還是得讓羊群吃飽。
在到了另外一塊山坡地時,侯丁吃驚的發現高大的獵人站在那裡。
注意到有東西靠近,獵人緩緩的轉頭,視線宛如鞭子一樣刺痛侯丁,那是一雙冰冷的灰藍色眼珠,近看才發現這個獵人有著神話中神子般的金色及肩捲髮,鼻梁像是山稜般挺拔分明,他就靜靜的杵在那,彷彿是這片山區的一分子。
侯丁不知道該說什麼,打招呼?可是又不熟,況且他從沒跟村子以外的人說過話,自己也不是主動搭話的個性。就在他腦子打結的時候,羊群們已經自己開始四散吃草,不知不覺他與獵人之間沒有其他障礙物。
先打破沉默的是獵人。
「……可疑的嗎?」
「啊?」侯丁腦袋空白的眨著眼。
獵人沒有不耐煩,再問了一遍:「你放牧有遇到什麼可疑的嗎?」
「沒有。」侯丁說。
「嗯……」
獵人把視線挪開,重新望向遠方,侯丁很不喜歡他這樣,好像沒給出他滿意的答案,於是再開口:「我聽說,」視線又回來了,侯丁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我聽說羊神出現了?」
「你知道羊神?」獵人的語氣彷彿多了點情緒。
侯丁點頭,「這片山區的人都知道,畢竟我們的村落傳說也是跟羊有關,可是……」
「羊神會勾引少女,你沒發現?」獵人問。
「一個月前,是的,有兩個女孩子不見。可是羊神也會偷走羊,不過我沒有少羊。」侯丁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把話題拉到自己身上,「而且我以為只是失蹤兩個人,沒想到是羊神。」
「羊神不只勾引少女那麼簡單,牠會留下足跡,你們村子的人發現證據。」
「腳印?」
「內臟。」獵人看著侯丁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刷白,「不是動物的。」
喔,是女孩子們的。侯丁腦子不由自主的想像畫面,他沒有看過人的內臟,可是有看過羊的。他感覺像是吞下刀子,「很危險?」
「誘騙、謀殺、強姦,看你有多幸運遇到什麼。」獵人的身體轉正,「羊神不只吃女孩。」
侯丁突然明白獵人在這裡的目的。
「你要我做什麼?」
驚喜的是,冷著臉的獵人竟然彎起嘴角,雖然弧度很淺,可是透過灰藍色眼睛,侯丁確信他在笑。
「我需要小羔羊。」
祂有著一雙羊角,渾身長著長毛,
彎曲的膝蓋下是動物的蹄,卻長著人類的臉皮,
不要哭泣,因為祂不會憐惜,
美麗的羔羊,最後一聲尖叫是你的絕唱。
※※※
侯丁回到家,莉莉就站在他家門前。
「侯丁~抱歉,今天媽媽一直要我把田裡收拾好。」莉莉綁著可愛的辮子,「你還好嗎?」
「很好。」侯丁讓自己看起來表情正常,他把羊群趕回家。
莉莉雙手放在背後,跟著他進入羊圈,「我昨天提到羊神還沒說完呢!」
「嗯。」
「我聽爸爸說,那個獵人是專殺怪物的,是村子讓人從城裡請來的。」少女看著侯丁,眼睛滿是興奮,「你看過他了,他人長得怎麼樣?我媽不讓我去看。」
不由得想到那張充滿吸引力的臉,侯丁清了清喉嚨,「還好。」說謊。
「喔?是喔……」莉莉有些失望,「我聽其他人說還挺好看的啊?」
「他們沒見識。」侯丁反駁,「妳不回家?」他工作都做完了。
莉莉盯著他幾秒後,竟然朝著他哼了一聲:「傻子!」接著她轉身跑走,留下滿臉問號的侯丁。
晚間外頭開始起風,侯丁回想自己剛才確實鎖好羊圈的門,又看了一眼大門旁用木棒支起的窗戶,走過去要拿下,卻被出現在旁的身影嚇到叫了一聲。
「啊!」
「抱歉。」那個人緩緩站到亮光處,「我以為你睡了。」
是獵人。
侯丁眨了眨眼,「我還沒熄燈。」
「說得也是。」
獵人瞥了一眼屋內,不知道在看什麼,侯丁沒來由的緊張,他問:「你還沒睡?」
獵人語氣沒多大起伏,「羊神習慣這個時間點出沒,你的家靠近森林。」
「也靠近村口。」
「不代表安全。」
侯丁對獵人這樣輕鬆判斷一切的態度有些不滿,「所以?」
「我來找你討論。計畫。」
「……」
兩個人對視幾個呼吸後,侯丁嘆了口氣打開門,「好吧。」
獵人沒動,他像個高大的木樁站在門外,一步就能踏進來,「歡迎?」
侯丁困惑的皺眉,「歡迎。」
獵人這才滿意的進來。
「你知道的,不能在主人不歡迎的情況下進入屋子。」獵人脫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他閃閃發光的金髮,「我好幾次差點被殺。」
侯丁聲音拔高:「被殺?!」
「好幾次。」獵人轉身看著他,「所以我學會禮貌。」
「……好?」侯丁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也許對方之前不小心闖入別人家,被主人喊打喊殺吧。「很感謝你的禮貌,獵人?」他愣了一下,「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獵人逕自走到空蕩蕩的客廳,靠在壁爐旁。
「好,不說也好。」侯丁不引人注目的翻白眼,走過去問:「所以要我做什麼?」
「真的?你願意做這種會死人的事情?」獵人像是被壁爐的火光吸引,低頭看著火焰,眼睛都被染上橘紅色。
「我是這個村子的人,先生,那些被殺的人不是朋友也是鄰居,你們好像預感羊神會再次出現,如果下一次祂殺的是我……我朋友?我是說,還是阻止這種狀況才好。」侯丁想起莉莉那張氣鼓鼓的臉。
「羊神喜歡的東西很多,牠也許會殺了你。」獵人低著嗓說。
侯丁:「這不是你正要做的嗎?」他毫不猶豫迎上獵人的視線,「把我推出去當羔羊,然後你殺了祂。」
「哼,」獵人輕微晃頭,「但今天牠不會出現。」
「怎麼判斷?」
「經驗,直覺。」
「……」
一段時間的沉默過去,侯丁再次開口:「所以?」
「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侯丁,」這是第一次,獵人叫他的名字,那渾厚沉穩的聲音像是個枷鎖般套住了他,「展現你楚楚可憐的樣子,無害、軟弱、天真又純潔。」
「不好意思,你是在對我幻想嗎?」侯丁有些不確定。
獵人走向他,「羊神喜歡作弄一切,尤其是欺騙,而你,要欺騙牠……」狼般的灰藍色眼珠抓住侯丁的眼睛,「牠殺害哭鬧的人,玩弄愚笨的人,以為人類都是玩具。」
侯丁在他的氣勢中一點點後退,直到腰部撞到餐桌,獵人已經近在眼前。
「試著說看看。」
侯丁回神,「說什麼?」
「崇拜,」獵人說道:「說你有多崇拜羊神,希望可以成為牠的奴僕,牠豢養的羊群,就如同你豢養的。」
侯丁感覺到男人的呼吸彷彿在耳邊炸裂。
「我……我沒見過羊神。」
「不需要稱讚牠的外表,只需要表現你渴求的模樣。」
這句話就像魔咒,侯丁感到呼吸困難,他撇頭側身,想離開面前人的狩獵範圍,可是他腦眼昏花,迷糊間獵人的聲音逐漸遠去,他掉入一片草地上,在月光灑滿地的夜晚,好似酒醉,侯丁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靠近,應該是毛髮,蹭著他皮膚搔癢,又難以躲開。
那東西很溫柔也很巨大,能蓋住自己整個身體,毛髮鋪灑在自己身上,侯丁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跟剛出生一樣,毛茸茸的手伸進他的大腿之間,從內側延伸往上到根部,他忍不住呻吟,沒有多少力氣推開,他驚訝於對方基本沒有什麼重量,舒服得就像蓋了條毯子;意識像是在大海中浮浮沉沉,他一下子被拋到天空,又落到柔軟的草地上,而那個東西始終沒有離開自己。
等一切結束,再睜眼,侯丁見自己正躺在自家長椅上,還渾身是汗。
獵人還在,就在火爐旁添加柴火,聽到聲響轉頭瞥了一眼,「醒了?」
侯丁抹去眼皮上的汗水,「我怎麼了?」
「你突然暈倒,看來牧羊工作不輕鬆。」獵人起身從桌上拿來一杯清水遞給他,「你該減少工作量。」
「那樣我就會沒收入。」侯丁喝著水,感覺好很多,「抱歉。」
「什麼?」
「你講的我沒聽到,能再說一次計畫嗎?」
「做你平常做的事情就好,而且你做得很好。」
「什麼?我基本都沒做。」
獵人低哼了一聲:「不要著急,孩子,牠很滿意的。」
「是『會』滿意吧?」侯丁糾正,不過獵人沒理他。
獵人在離開前囑咐:「最近你就休息吧,最近天氣會很差。」
侯丁目送他離去,看了一眼滿天星辰的夜空,回家上床睡覺。
今晚睡得非常不安穩,侯丁似乎聽到羊群躁動的聲音,他想起身去看羊圈鎖好了沒,可是如夢似幻,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被糾纏在半夢半醒中,醒來後就看到窗外的天空,如獵人所說的,翌日早晨天空布滿灰濛濛的烏雲,深知山區氣候的侯丁知道今天不適合放羊,所以他準備下樓拿點乾草餵給羊群。
而在他下樓梯時,家門被人用力的敲打。
「誰?」他打開門,是莉莉,她滿臉不安和恐怖。侯丁基本沒看過青梅竹馬露出這種表情,立刻意識到有事情發生。
果然,莉莉帶來不好的消息。
「羊神……羊神出現了!」
一道閃光在天空炸裂,劇烈的聲響劃破不安的天空。
下雨了。
※※※
羊毛織成的斗篷防水很保暖,可是在雨中也格外沉重,侯丁穿上斗篷跟著莉莉一起前往位於村莊北側的樹林邊緣,那裡是種植蔬果的地方,因為村莊被森林環繞,所以該處顯得偏僻。
他們到場的時候,幾乎一半的村民圍聚在那,遠遠的便聽見女人歇斯底理的哭喊聲,莉莉害怕的跟著侯丁,他主動伸手牽起少女的手,小小又軟軟的,卻非常冰冷。他們慢慢的繞過水窪走過去,鑽過人群縫隙間,他們終於看清事情全貌,侯丁幾乎可以說是立刻遮住莉莉的眼睛。
「侯丁?」
「別看。」侯丁嚴肅的說。
一棵大樹上掛著一個嬰孩的屍體,侯丁知道那是哪戶人家的小孩,當時他還有去祝賀,那孩子才六個月,全身赤裸的掛在樹枝上,肚子被剖開,裡面空空如也,令他想起宰羊時也要先用鉤子掛起來,然後掏光內臟。
已經有人架了梯子上去要把孩子取下來,孩子的母親跪倒在地上一直前後搖擺身體哭叫著,她的丈夫呆愣在一邊,彷彿沒了靈魂,旁邊村長和一些長老講著什麼,神情很不妙。
孩子被抱下來,母親一把搶過死去的嬰兒,她絲毫不嫌棄只剩皮囊的屍體,就這麼溫柔的、悲劇的撫摸孩子,那樣的畫面刺痛侯丁的眼睛。他想起兒時第一次親眼看著父親從羊圈中挑選一頭羊,拿著刀俐落的割喉,放血,掛在鐵鉤上,一氣呵成,羊圈的小羊也目睹這一切,大聲尖叫。母親去安撫羊群,父親下半身都是血,血一團一團的綻放在腳邊,染紅了草地,侯丁只是倚在門邊看著,發覺他在看的父親轉過頭,看不出眼神,只是喊了侯丁過去。
當孩子靠近時,父親將屠刀放在他稚嫩的手裡,手把手教授如何分離皮肉。
「侯丁!」莉莉的聲音換回出神的他,「好、好了嗎?」
「啊……」侯丁發現受害的家庭已經離開,村民也漸漸散去,他這才放開莉莉。
沒看到當下情景的莉莉臉色正常,她說:「我剛剛聽著都覺得好可怕喔!」
侯丁望著還在討論事情的獵人與村長,心不在焉的說:「嗯……」
獵人挺拔的身軀幾乎遮蔽掉村長,且在地上投下一道很長的陰影,他沒有穿著防水斗篷,渾身都是雨水。
「侯丁……我害怕,你陪我回去好嗎?」
莉莉的聲音硬生生拉住侯丁胡思亂想的心神。他低頭看著仰視自己的少女,「嗯。我送妳回去。」
往來時的路走,小心的踏在溼滑的泥濘上,一路上莉莉都沒有鬆開侯丁的手,侯丁也沒拒絕,路途中兩人都沒有交談,當他把莉莉送到她家門口時,莉莉開口說:「侯丁……村子是不是變得很奇怪?」
侯丁沒隱瞞,說:「妳也親眼看到,有孩子被活活吃了。」
「那、那真的是羊神做的嗎?」莉莉的小臉有些慘白。
村莊雖然不大,卻分上、下兩區,人口數各在一千多人左右。侯丁與莉莉是靠近山腰村門口的下區,剛剛發生事情的地點是山頂的上區,兩者之間有一段距離。莉莉還小,很少去上區,加上家人特意保護,她總是沒有村子真的發生事件的真實感。
但就在剛才,她親耳聽到那些聲音以及不禁一瞥的畫面,恐懼開始從身體的幽暗洞穴中緩緩爬出。
侯丁點點頭,「也只能是這樣了。」不然他要怎麼解釋孩子的內臟如何消失,又如何被掛在需要梯子才上得去的樹上?
可是……在他心底,也有些不相信羊神真的存在。
侯丁自出生就住在這座山裡,村莊自然流傳著傳說故事,不過親眼所見基本沒有,所以侯丁更相信是村子裡藏有一個殺人犯。
只是不論是羊神還是殺人犯,都確實危害著村莊的安危。
此刻他腦海中又想起獵人的背影。在牽著莉莉離開前,侯丁回頭時對上獵人冰冷的眼珠,似乎是在看著他們兩個牽著的手。
錯覺吧。侯丁這麼想。
親眼看著莉莉走進家門,侯丁才離開。
淅淅瀝瀝的雨聲成了唯一的陪伴,他抬頭觀察天象,這場雨怕是不會太容易結束。
※※※
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狂風大作,暴風雨將要來了。
這對居住在山區的村人來說不是好消息。
侯丁一邊要填滿羊群的食槽,接著要去堆沙包,檢查屋子是否有漏洞破損,還要釘死窗戶,鎖緊羊圈。山上很少有暴風雨,以前父母尚在時還能分工合作,如今侯丁只能自己獨力完成。
等跑上跑下確認無誤後,他早已渾身濕透。
他再一次去確認羊圈已經鎖好,然後回到屋子將門閂放好後,放在火爐上的熱水也燒好了。他將身上的濕衣服脫掉,隨意丟在一邊,將熱水倒入空木桶中,兌入些許冷水,水溫適合後開始擦澡。
自己一個人住,事情都要自己親力親為,不過也有諸多好處,比如不會避諱家裡有其他人,冒犯或被冒犯隱私。
其實侯丁還真不希望家裡有人,哪怕父母在世的時候。
他換上乾燥的衣服,剩下的水拿去洗衣服。
聽著外面大雨如瀉,雷鳴電閃,門窗都在震動,侯丁仍低著頭搓揉衣服,彷彿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昏暗的屋子裡,唯一的光源就是中央燒水的小火爐,火光周圍暖烘烘,沖淡了溼寒之氣。侯丁擰乾衣服,在火爐旁拉起一條線,在室內曬起衣服。
他的衣服不多,又不擅長做衣服,有幾件是侯丁拿母親在世時做的,後來被他拆掉線重改,固然還能穿一陣子,但十七歲的侯丁身高開始飛速拔高,不用幾個月這些衣服就穿不下了。
這次村子的事情告一段落後,他打算用羊毛去山下換些成衣或布料。
晚間吃完飯,他無事可做,早早的就躺在乾草床上。
耳邊風聲寥戾,吹得木板嘎吱響,冷風從縫隙間竄進,火光搖擺,侯丁輾轉反側間,竟覺得周圍的影子晃動得看起來像是一群人圍繞成圈,手牽著手跳舞擺動,他強撐著睡意,想看仔細,冷不防被一隻黑漆漆的手蓋在他的眼上,遮住所有光線,侯丁宛如囈語般說:「不要遮……」隱隱約約就像身旁坐著一個人,雙目睽睽,凝視著自己。
視線太過赤裸,侯丁想掙脫開,卻發現自己四肢無法動彈,全身遭到束縛,當即惶惶不安,又嘗試幾次掙脫都不成功,冷汗從額角滑落,而頭上傳來細不可聞的笑聲,令人心生恐懼。
眼前還是一片黑,那人──真的是「人」嗎?──緩緩俯下身,異常安靜。
對,太安靜了。
連人的呼吸聲都沒有。隔壁的羊圈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在侯丁試圖搞清楚狀況時,不料身後又出現另外一隻多毛的手,脫掉他身上的衣物。
「嗚!」侯丁感到毛骨悚然,那隻手強硬的將他脫得精光,觸摸肌膚,冷得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寒毛直豎,可是現在的他不但動不了,連聲音都被硬生生卡在喉嚨中,叫喊不出來。
那手先是撫摸侯丁的胸口,沿著肋骨往下,他都噁心得想要吐,他從沒……!
──沒有過嗎?
這個想法出現在侯丁腦中,驚得他發怔。
好像在不久前,他才做過類似的一場夢。
月光、手、赤裸、毛。
與前一次不同,現在侯丁清醒得彷彿不像做夢。
難不成……現在真的在夢中嗎?
侯丁開始有些困惑,可是在他身上撫摸的手沒有停止動作,觸感是那麼的真實。
一條腿被抬起,冷風吹過,打斷侯丁的思考。
不!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不知道哪來的證據,令侯丁十分確定。
羞恥、惱怒、困惑,還有陌生的感受緩緩爬升,全身都開始燒起來,侯丁講不出話,但能發出細弱的聲音。
那「人」感覺很滿意,更多的手摸上來。
驟然驚醒,侯丁滿身是汗。
暴風雨竟然一夜就過去,外頭日光從窗門縫間探入,細細長長的白光落於地面,火爐早已熄滅。
他摸著身體,衣服穿得好好的,甚至胸口的繩結還是前晚打結的方式,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對勁,就是雙腿間的黏膩與鼻息纏繞的特殊氣味,提醒著他一些事情。
打開門窗,侯丁去看羊圈,除了外頭擱置的一些用品被吹得東倒西歪、滿是泥濘,基本沒有耗損。
侯丁面無表情的收拾善後,羊群乖巧又安靜,不禁使他感到詭異,明明羊最膽小敏感,但昨天那場暴風雨肆虐時,羊圈卻沒有任何聲響。
打掃完羊圈後,侯丁出來就瞧見獵人站在自家門口,眼睛凝視著那塊木門,就像上面附身著魔物。高壯的身軀直挺挺的佇立,捲曲的金髮璀璨炫目,巧奪天工的五官引人注目,深灰色罩衫扎進皮褲裡,腰間繫著皮腰帶,再掛著幾個小袋子,不少地方有縫補過,仍絲毫不減獵人不凡的氣質,他一句話都沒說,就使人無法忽視其存在。
「先生。」
獵人頭扭了過來,「昨天暴風雨,你還好嗎?」
「喔……好、好啊,沒事。」侯丁忽然有點緊張。
獵人點點頭,金髮隨著搖擺,「今天雨剛停,又有屍體。」
侯丁錯愕,「什麼?!」
「嗯,所以我想趕緊實施計畫。」獵人沉聲說道。
侯丁邀請他入屋,不動聲色將火爐旁的木桶中早上剛丟進去的髒衣服挪到角落,獵人只是迅速瞥了一眼,不留痕跡。
他坐在木椅上,說:「羊神看來越來越不耐煩,十分飢餓,晚上就執行計畫。」
侯丁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先生,我會……我能做好嗎?」
「你會沒事。」獵人看破侯丁的真心話,「我會在一邊守著你。我跟村長說了,羊神不怕那些驅邪的東西,最好的方式就是殺死牠。」
「一定得今晚?」
「嗯,今晚最好。」
屋內寂然無聲,侯丁忖度少頃,問:「你以前殺過很多……鬼怪?」獵人低沉的「嗯」了一聲。侯丁壓抑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的放輕聲音又問:「那有見過什麼鬼怪?」
獵人挑起一邊的眉毛,好像沒想到侯丁好奇心這麼重。
侯丁忸怩的別過頭,又感到太矯情,重新與獵人對上視線。
「我離開最遠的地方就是山腳的城鎮,那些鬼怪我也只聽過別人口述,一直覺得是謠傳而已。我今晚不是要去引誘羊神嗎?我只是想多理解這類的事情,多點心理準備。」這不完全是謊言,他知道自己膽子並不太大,若要順利幫助獵人,那就要盡力去做到冷靜。
獵人哂笑,雙手放在膝蓋上,「羊神很喜歡驚慌失措的獵物,你沒有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
「可……!」
「我說會保護你,就不用太擔心。」
獵人駁回侯丁的請求,直接站起身就走向外頭要離開,侯丁小跑跟上去,還想多說些什麼,他倆一出大門,赫然撞見莉莉正往這邊來。
「侯丁!」莉莉圓圓的臉蛋旁是兩條辮子,一臉的笑盈盈,在見到獵人時瞬間收住,「他怎麼會在這?」
侯丁懊惱的想撫額,獵人不以為意,徑直越過莉莉離開。
莉莉眨著一雙明亮的咖啡色眼眸,問:「他怎麼會在你家?」
侯丁正覺得苦惱,語氣不耐的說:「只是來問我羊怎麼賣而已。」
「他要買羊?真奇怪,這種人都是居無定所,買羊難道拿來吃?」
沒去理會莉莉,侯丁打算把羊群放出來,雨後的草原涼爽,適合放牧。
莉莉跟著過去,清脆的叫了一聲:「侯丁~」
侯丁無奈看著她,「怎麼了?」
莉莉眉開眼笑,「昨天風雨好大,還打雷!你怕嗎?」
侯丁用牧羊杖趕著羊群,頭也沒抬,「是妳怕了吧?」
「果然你懂我。」莉莉羞澀的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皮鞋,「我躲在被子裡都不敢出來,可是啊……我想著你,就不那麼怕了。」
侯丁心中一動,感到有些奇怪。
身旁的少女身著米白色亞麻長袖上衣,搭配紅褐色圓領羊毛無袖長袍,腰間用一條麻繩繫著,繩上掛著十字繡花錢包,並圍上白色圍裙,寬大的裙襬時不時擦碰到侯丁的長靴。他們離得很近,都能聞到莉莉身上的百合香味。侯丁不露聲色打量著莉莉,已經十五歲的少女胸口開始發育出些許弧度,腰線也顯現出來,小巧的鼻子下是粉嫩的唇,白皙的皮膚點綴著咖啡色雀斑,不知不覺,這個從小玩在一起女孩悄悄的長大了。
村子就這麼大,侯丁父母還在時不是沒開過他與莉莉的玩笑,他都沒什麼感覺,等父母去世,莉莉在葬禮上拉著侯丁的袖口不放,哭哭啼啼的比當事者還難怪的樣子,更對侯丁說:「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也許是從那時候起,對其他人都漠不關心的侯丁才真正接受莉莉,此前只是把她視為跟其他村人一樣的存在。
今天說這些,已經是莉莉做過最大膽的事情。她偷偷瞧著侯丁的臉色,沒有變化,就伸手去拉對方的衣角,侯丁也沒反應,他們就那麼走到放羊的地方。
草地還濕濕的,侯丁把外衫脫下來放到石頭上,叫莉莉坐上去,自己坐在一小角上,背對少女,看著羊群。
「侯丁。」莉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侯丁的背。
「嗯?」
「昨天媽媽和我聊到,如今我大了,該想想未來。」
「那妳怎麼想?」
侯丁等了半晌,莉莉還沒回答,不禁回頭,只見少女一張臉紅通通的,察覺侯丁的動作時臉更紅了,都快燒起來似的。
「我……」莉莉膽怯又難為情的猶豫片刻,才回答道:「我的未來……想跟你一起想。」接著羞怯的低下頭。
侯丁呆住,莉莉趁勢追擊,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肘上。
「媽媽說,我若是有意思,就跟你說。」
說什麼?
莉莉沒多說其他,也什麼都說了。
侯丁沒想過人生大事,他不在乎,父母死前他就沒想過未來,現在自己一個人更沒有思考過,只想說過一天是一天。
莉莉眼見侯丁沒推開自己,暗自竊喜,慢慢的將頭靠在侯丁的背脊上。
感受到隔著布料,對方的體溫傳遞過來,侯丁俯視手肘上莉莉的手。
他想起了,那雙多毛的手。
曖昧的氣息繚繞於周圍,莉莉微微抬頭窺探侯丁的表情。
必須說侯丁的外表是公認的好看,細長濃密的眉毛,睫毛濃密捲翹,高挺的鼻梁,下唇厚實,下巴乾乾淨淨,齊眉的瀏海蓋住寬大的額頭,投下的陰影遮住半張臉。
莉莉有時候都快嫉妒侯丁的臉,她陪爸爸下過山賣東西,見過城市的女人,每個天生麗質,不是她這種鄉村女孩能比,所以在很早時莉莉就嘗試各種方式,希望可以變得漂亮,尤其喜歡的人長得又出眾。
不過侯丁向來一臉的不在乎,跟村子裡的人,除了莉莉之外,都只是點頭之交,混個臉熟而已,女孩子們即使私底下談論過侯丁,但都覺得對方是無趣的木頭。
莉莉回想起昨晚母親對自己說的話,面頰又泛紅。
「侯丁?」
少女的聲音拉回侯丁的注意力。
莉莉一臉期待又猶豫的模樣,然後緩緩的將臉靠近。
侯丁遲疑了一下,沒有躲開。
雙唇碰觸,軟軟的,沒有什麼多餘的感覺。
臉貼著臉,侯丁看見莉莉緊閉而顫抖的眼皮,他伸出手摸上少女的臉,不急不躁的微微張開嘴,含著對方的唇。
他們的初吻始於風起時,伴著青草香開始,結束後莉莉整個人都鑽進侯丁懷中躲起來。
「媽媽說,下個月花神祭,你可以去找爸爸談。」
※※※
夜幕初籠,侯丁托著下巴對著火爐發怔。
「想什麼?」一道聲音打破寂靜,侯丁望去,打開的窗戶下是披上皮甲的獵人。
「沒什麼。」侯丁站起身,「走了?」
「嗯。」
「等我一下。」
把火爐熄了,關好門窗,侯丁回頭看著獵人。螢光白月灑在對方身上,加重獵人的五官線條,他身材高大,連影子都能將侯丁整個蓋起來。
「我們去哪邊?」
「到森林就好。」
跟在獵人身後,侯丁下意識的踩著對方踩過的地方,跟隨腳印。
他們出了村口,往山下走,不過沒有往大路走,而是前往森林群,這裡山脈連綿,很多地方都沒有開發過,伐木工也不會走到如此深處,林中蟲鳴四起,更添詭譎感。
「我們究竟要去哪裡?」侯丁忍不住地問。
「快到了。」獵人回答。
又走了十幾分鐘,終於停下。
獵人轉身對著侯丁。「脫掉衣服?」
「啊?」
「把衣服脫到剩內衣,然後你要在森林亂逛,邊走邊唱歌。」
「不好意思,我想問這和引出羊神有什麼直接關係?」
獵人說:「羊神喜歡吃孩子內臟,姦淫婦女,對男性的興趣沒有很高,但我說過的,牠殺害哭鬧的人,玩弄愚笨的人,簡單來說你要陪牠玩遊戲。」
「會成功嗎?」
「會的,即使牠知道你是誘餌。」
獵人像是等到不耐煩,他直接動手解開侯丁的衣繩,嚇得侯丁連退半步,奇怪的是他沒有阻止獵人,靜靜的看著對方脫掉自己的腰帶、外衫,還有褲子、靴子,直到侯丁只剩下白色亞麻及膝睡衣。
「好孩子,」獵人很滿意地點頭,「現在,享受月光,唱歌,跳舞。」
獵人伸手捏住侯丁的肩膀,讓他背過身,面對深不見底的森林。
一切的聲音似乎都在這裡斷絕,周圍沒有任何人,只有侯丁,和一地的衣服。
赤腳踏在泥土上,侯丁不由得身體微微顫抖,可還是逼迫自己邁出腳步。
對了,還要唱歌。
侯丁不會跳舞,只好唱歌,他自己很少唱歌,會的歌曲不過簡單的那幾首。
「祂有著一雙羊角,渾身長著長毛……」因為心中惶惶不安,他的聲音都在抖,「彎曲的膝蓋下是動物的蹄,卻長著人類的臉皮~」
森林中迴盪著自己的聲音,侯丁左顧右盼,好似哪裡都藏著些什麼。
「不要哭泣~因為祂不會憐惜……」
前面擔驚受怕,然而在唱第三遍時,侯丁冷靜不少。
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至少現在沒有危險。
他覺得。
在腿有些痠的時候,侯丁猝不及防的被從後頭伸來的雙手鉗住雙臂。
「啊──!」
隨即雙眼被蒙住,就像昨晚做的夢。
「不……!誰?!」
對方沒有回答,侯丁被硬生生往後拖拽好幾公尺,他赤腳用力的踩地,想要阻止被拖拽,不過卻是枉然。侯丁叫喊著,只是沒有求救,他覺得獵人就躲在附近,等著一舉捕獲羊神。
是的,侯丁無比確信面前站著的就是羊神。
熟悉的長毛觸感從頭頂落下,四雙手控制侯丁的眼睛與手,又有一雙手從前面撕破他身上唯一的遮蔽物。
「你住手!」
羞恥感攀上侯丁的臉,羊神藉著月光打量眼前的人類。
「侯丁……」
一瞬之間,侯丁停止了掙扎。
是母親的聲音。
「你為什麼沒有把羊關好?」
是父親的聲音。
「牠們說想出來……」
是他稚嫩的聲音。
羊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先是一隻,後來又一隻,再一隻,陸陸續續出現越來越多的羊叫聲,可是侯丁吸了吸,沒有羊的味道,然而他感覺自己置身在羊群中,那些羊不知所措、躁動不安,侯丁本能的想去安撫牠們,可是他被箝制住,動彈不得。
羊群越來越躁動,甚至踱著腳。羊在看他,侯丁感覺得到,那一雙雙眼睛都側目看著他。
──救我們。
牠們這麼請求。
侯丁呼吸越來越急促。
母親在安撫著羊群,父親從羊群中選出適合的牽走,他手上還拿著刀。
「不……」侯丁發出近似於呢喃的聲音。
「你要先放血。」父親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背後。
那些手,是父親的嗎?
「你要讓牠們立刻窒息,感覺不到疼痛。」不由得他拒絕,父親把刀塞進他的手中,侯丁的右手暫時獲得解放,可是又被圈緊手腕。「這是我們的仁慈。」
「不,爸爸,這不是仁慈。」侯丁拒絕接受,儘管他無法掙脫。
羊在撲騰著,牠沒尖叫,大概是被綁住嘴巴了吧。
右手被強制舉起,侯丁雙腿劇烈顫動,想抽回自己的手,卻只是徒勞而已。
當手落下,他真的感覺砍到了東西。
「不──!!!!!!」
羔羊叫了。
獵人在笑。
只是做夢吧。侯丁想。我在做夢吧。
只是從刀傳遞到手上的觸感提醒著他,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下,兩下,」父親數著,「三下。因為你砍歪了,你看牠,多痛苦。」
「對不起。」侯丁改過,他自主的調整好角度,揮砍下去。
「很好,你學得很棒。」父親說。
母親在一旁拍手。「我們離開後,很擔心你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現在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侯丁被丟到地上,彷彿是坨垃圾,四周像是舞臺場景轉換般,瞬間所有的道具和配角都被撤下,只留下他一人倒在泥土上,月光罩在身上,讓世界看清這個青年有多麼狼狽。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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