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視角
曾嘉怡睜開眼睛,走回遊戲大廳裡。
這裡依然是萬年不變的陰暗模樣。
關卡的出入口在中央十字路口的空地,路中間突兀地立著一面磚牆,上頭現在有兩扇鐵門。可以用推或拉的,兩面都能開啟。而隨著她離開【拼接夢境】,後頭的鐵門「咿──」地一聲關閉,並發出喀啷上鎖的聲音。然後慢慢地,四圍的磚牆增生,直至將那扇門完全吞入牆中。
另一扇在門上刻著歪斜的「迷宮」二字,門半敞,似乎在歡迎下一個挑戰者的到來。
大廳裡是永夜,除了時鐘外無法判別時間。
管理所曾試圖在磚牆上掛時鐘,好讓所有進出關卡的人判斷時間,但玩家無法改變磚牆一絲一毫,所以他們只好折衷,在磚牆兩面的前面幾步路,立了根柱子,將時鐘放在上面。
久了,大家都習慣在那裡等待去闖關的玩家。
於是管理所又放了張椅子在那兒。
當曾嘉怡出來時,陳靜就坐在位子上等她──說是等她也不夠準確,陳靜一向忙碌,她坐著,但也不是在發呆,手裡拿著板夾,顯然只是把公文、計畫書那些東西搬到戶外來辦公了。
「陳姊,久等了,我回來了。」嘉怡見到她,就是一個俐落的鞠躬。
「回來啦。」她聽到聲音,手拿板夾站起,向前迎接曾嘉怡的歸來。
「陳姊,很抱歉!我把藥水……」
「沒事就好。」陳靜點點頭,沒有讓她繼續說什麼。她心裡一顆大石頭終於落下,露出一點微笑,但很快又換回那副嚴肅的面孔,「在關卡裡消耗掉藥水了?傷口都復原了嗎?」
「嗯……」曾嘉怡看向自己的手臂和腳,那裡不再有張牙舞爪的黑色黏液,只留下淡淡的一點痕跡,但是被侵蝕的衣服並沒有復原,所以她現在看起來有幾分狼狽。
不過從關卡回來的人,誰身上沒有幾道傷的?所以她一身破爛衣服也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力。
陳靜看向女孩的眼神,始終帶著幾分懷念。於是她刻意移開視線,以讓自己保持管理所領導該有的態度。陳靜盡可能地讓自己保持公事公辦的模樣,但說出口的話卻是另外一回事:「妳先回宿舍換件衣服,然後去管理所一趟吧,炳盛輪班,他那裡應該還有其他藥水,多跟他拿一些。」
曾嘉怡被她逗笑,替楊炳盛喊冤:「炳盛哥那裡的都是他的私人收藏品吧?這樣好嗎?」
陳靜笑了笑,沒有回應。
嘉怡看向這個一直很照顧自己的大姊,又是朝她稍稍鞠躬,多少有些拘謹地說道:「那我先回宿舍了,謝謝陳姊。」
「嗯。」她揮揮手和嘉安的妹妹道別。
在曾嘉怡離開後,陳靜又站在那兒,看著那面牆許久。
每星期,牆上都會出現數量不定的門,通常是二到五個不等。
若沒有完成關卡,門就會繼續留著。
上星期,因為留有【迷宮】和【公寓】兩個困難度級別太高的關卡沒有完成,在新的門一刷新時,磚牆直接擴增了一倍。
玩家集體心中警鐘大響──若是磚牆繼續擴增會發生什麼事?這整個大廳都會充斥著關卡嗎?玩家會被強迫捲入遊戲嗎?
他們賭不起。
來到遊戲大廳的玩家,都是好不容易累積滿足夠點數,可以不用再高強度闖關的老玩家了。對、在這裡不像在系統空間,可以無償治癒所有傷口,但是這裡有其他人、能休息、有一套社會體系,是這個無止盡遊戲裡唯一能休息的地方,是多少人精神的定錨。
若是連這個空間都保不住,那就得回到過往那一個遊戲接著一個遊戲的煉獄了。
於是探索者、公會、管理所聯手,上星期拚盡全力把能關的門都關起來了。
只留有【迷宮】尚未完成。
幸好,這星期只新增了兩扇門,尚有一些餘裕。
陳靜看向往街道兩端擴展的磚牆,還有上面目前孤零零的一扇門。
比起難關【迷宮】,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沒有門的地方。雖然已經測量過很多次,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裡比畫著:一個、兩個、三個……
按照現在牆的寬度,若是門的寬窄不變,可以一口氣開十二關。
陳靜閉上眼,深呼吸,然後嘆氣,轉身回到管理所去。
※
相較於走完那段路程後,直接回到遊戲大廳的曾嘉怡,尚未取得進入資格的他,被遣返回系統空間中。
他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在【拼接夢境】裡受的傷,都已經自動復原了。他的身體無礙。只是沒有過往的滔滔不絕。
他閉著眼睛,手撐著頭,似乎是睡著的模樣。
空間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而當他完全不動的時候,這裡似乎就停滯了。
這只是靜止的畫面。
而後,他突然睜眼。
「你回來了。」他說,聲音有些乾啞。
他清了下喉嚨,音調平淡,語速和平時相比,慢上許多。相較於在遊戲裡的肆意妄為,此時的他,似乎恢復了剛進入空間時,那副警戒的模樣。
「這就是『不被觀看』時會發生的事嗎?我不能講話、不能動作,只能等待。」他抬手,一個無意義的絢麗轉動手腕,推了下眼鏡,「是去拍攝曾嘉怡那邊的劇情了嗎?」
那個中性的聲音在空間裡響起:「恭喜玩家完成遊戲,目前累計點數10點,若是達指定標準,即可進入其他玩家所在的遊戲大廳。」
──牛頭不對馬嘴。
「系統、或者是觀眾的視角不在我這裡的時候,我就不能行動。但是我一感覺到被看著時,就能講話了。」他低低地笑了,「你們的剪輯或導播技術爛透了,不會多鏡頭切換嗎?」
他垂頭,抓住自己的手腕。
若不細看,無法察覺到他竟是有一絲絲顫抖。
「太可怕了吧……這跟死掉有什麼差別?」
「所以。」他抬眼,恢復了平時的模樣,瞪向這什麼也沒有的空間,「系統,我在遊戲裡昏迷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像剛剛那樣,去拍了什麼劇情?好讓曾嘉怡穿回自己的外套,好拿出藥水救我?」
他的視線也好,聲音也好,都無法對系統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說到底,這個空間一片空虛,玩家的任何作為,都不過是拳頭揮空氣罷了。
因此,系統仍然是那個溫和的語調,和玩家重複了一回,在第一次見面時曾說過的話:「玩家您好,誠如先前所言,在這趟旅程中,本系統將伴隨你左右,引導您通過遊戲的考驗。」
「那你跟緊一點,我不想要再體驗一次被迫暫停的感受了。」他低聲抱怨。
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再長──長地吐出。
他舉起手,發問道:「先問個最重要的問題,什麼時候開始下一關?在這期間可以給我點時間睡覺嗎?我累了。」
「您好,玩家的個人時間為完整的二十四小時。時間截止後,將直接開始遊戲。」系統禮貌地回應了他的問題,並進一步說明:「若是想要提前開始,隨時呼喚本系統即可。」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後起身,活動了下手腳,又把頭掰到左側、右側,放鬆筋骨。
見他這一副熱身、躍躍欲試的模樣,系統開口提醒道:「您可以先休息一下,再進入下一關。」
「啊?」拉筋拉到一半的他頓了下,然後才回覆道:「沒有,我不是在準備進入下一個遊戲。我是在準備等等跟你促膝長談──講話很需要體力的,先熱身一下。」
若是曾嘉怡在,大概會翻他白眼吧?
不過這裡只有油鹽不進的系統,所以他只有聽到系統說道:「好的、本系統靜待您的提問。」
「唉呦手機又不在,我把記事本上的東西忘得差不多了……算了、反正你這套系統跟遊戲的疑點,多到我可以連續講個三天三夜。」
系統好言相勸,「玩家僅有二十四小時的個人時間,請謹慎規劃。」
他被這句話逗樂了,哈哈乾笑兩聲。
「好、先來復盤一下。」他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空間裡,往前行走。
邊走邊問道:「我走錯路了,對吧?」
「關卡遊戲內的道路,都交由玩家自己探索。」
「按照你的安排,我跟曾嘉怡應該在商場的地下室被追殺,然後被引導到小路,直接從地下室抵達醫院。破解完醫院的關卡後,再走中央廣場到車站,最後從車站進入裏世界,回到菱形商場破關──或者是直接從車站破關。」他喃喃唸出一長串的方向,一邊說,一邊在空中畫出路線。最後下了個結論:「但是我故意自殺,所以少了追殺環節,就走錯路了──或者說:不符合遊戲關卡設計的錯誤道路。」
這一長串話說完,他停了一下,等待系統的回覆。
那道中性的聲音確實回應了他,但並不是評價正確與否,而是溫和地給予提醒:「玩家ASD546,您既然知道自己是被觀看的,系統建議您先講結論,再講瑣碎的細項,會讓您的發言比較容易被吸收。」
「哈。」他像是嘆氣般地輕笑。
一直以來的猜測被系統直接證實,比起被觀看的不自在,似乎更是塵埃落定的感覺。
「好,我下次改進。」他勉強自己微笑。
「謝謝您的配合。」系統客客氣氣地和他道謝。
「現在有兩個假設。」他打起精神。手指比二,然後收起一根手指,先用食指比了個一,「關卡會即時因應我而改變,讓我活下來。因為主角不能死,所以遊戲得想辦法讓我活下去。」
他再收起食指,改單一豎起中指,表示為第二項:「二、或者是我的錯誤和突發狀況也只是『劇本』的一部分,是你們安排好的。」
他收了手,深深嘆了口氣。
「呼……真希望是前者,不然對我的感受太不友好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