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夏日泳池裡

那是某個炎熱的夏日早晨，上周末的太陽早在頸背上吻出印痕，而出水口的池水雖然沁涼，但在陽光的照耀下卻又溫暖了起來。

你站在紅色長椅上，教練、潛伴站在左右兩側。雙手撐著自己，你想著：「好久沒閉氣了，能撐多久呢？」

一如往常的調息、放鬆、戴面鏡，向潛伴比了個ok，吸了最後一口氣——你緩緩彎下身，臉朝下沒入水中，閉上眼睛，讓自己落入黑暗。

在黑暗中下沉的同時，有個無預警的聲音響起，既像水中氣泡往上竄的「啵啵啵啵」、又像某種機器規律運作的「噠噠噠噠」。是防寒衣裡的空氣嗎，你不期然地想起五月比賽時，看著小小的、稍縱即逝的氣泡從coach的選手臉頰旁浮上水面的畫面。

無論是什麼，那聲音突然讓你安心了起來。腦海裡出現的，是在黑暗的大海中，規律、穩定下沉的你的身影，伴隨周遭一串串氣泡的上升。在龍洞、恆春、小琉球遇到的那些柔柔的、游入其中彷彿身在泡泡浴的氣泡串，來自底部的水肺潛水員，就像在說：嘿，我們也在這裡，你不是獨自一人。

你繼續下沉。

聲音消失後，進到寂靜無聲的黑暗。

一整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比把衣服蓋在臉上、閉起眼睛時的黑暗還要更甚。

那裡什麼都沒有，卻又像是什麼都有一樣。啊，該怎麼說呢？

你雖然人在這裡，但已經去到了遠方。

很遠很遠的遠方，卻又很近很近的遠方——因為那遠方就在你心裡，就在此時此刻、這個當下的你的肉體、心和靈魂裡。你想起年少時期讀的村上春樹，也許是海邊的卡夫卡或是尋羊冒險記，久違的記憶已不可考。少年在穿越一整片荒蕪大地後，來到持有者的小屋。他從倉庫拿出保管著的(頭骨？腦？還是心？)兩人一起看著那東西，發光著的那東西，流下了淚。(若你的記憶可靠)

你現在感覺自己就是在看著那東西，那個發光的東西，心、腦、靈魂、意象、肉身的意識，無論用什麼字眼，表達的似乎都是同一個東西。你就像是在看著自己，過去、未來、當下，此處、彼方、他方的自己。

你在平潛時亦曾經歷過那樣的時刻，彷彿站在一個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所有的一切——已發生的、未發生的、將要發生的——如同河流交會般存在於此，眼前延伸出無數岔口和道路。

那樣的時刻昭示巨大的潛在和可能性，關於你的、關於不是你的、關於世界的，關於一切的一切。偶爾，道路昭然若現，無來由的確信如同刻在石碑上的預言，簡直挑戰至今為止所受的教育和知識體系遵循的理性和邏輯真理，但卻如此順理成章而理所當然。

嗯哼。

胸口突然抽動了一下，把你從那裡抽回，拉扯著要你回到現實。

別這麼快吧，我還想再感受一些，你在心裡唸著，調整了姿勢。

片晌，橫膈膜開始抽動，你感覺意識被大幅拉回，水溫、潛伴的聲音、身體的抖動……提醒你現在既不在遠方，也不在什麼時空的交會處，而是在這夏天水溫溫到爆的泳池裡。

好啦好啦，知道了，再撐個四十下。你帶著不情願、不甘心卻又有些鬆了一口氣的想法，數著抽動，手握住池邊、腳往下轉成蹲坐姿，準備出水。

三、二、一……大口呼吸的同時，你回想起那裡。

那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那個你去到了的遠方，那片黑暗沉靜的大海，那些交錯而數不清的道路。

帶著自遠處歸來的旅人的姿態和神情，你比了個ok，心滿意足地笑了。

這就是在某個夏日泳池裡，短短數分鐘內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