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千歲空港大廳踏出的一瞬間,銀白世界的殘酷猝然降臨。零下負七度的冷空氣侵入胸腔所帶來的凍結感很快地漫延到了五臟六腑,我彷彿能聽到無數細小冰晶在身體裡開著瘋狂茶會的嬉鬧喧囂。
妹妹的體質比我好上太多太多,有時甚至會讓我懷疑彼此分別來自不同的爹娘。在注意到我面色有異後,妹妹眉開眼笑:「這不過也才零下負幾度,你現在的表情會不會太難看太誇張了些…」
對於「不過也才」、「零下負幾度」這樣的修辭,我其實是非常不滿的,這已經不是國文老師死得早可以搪塞,很明擺著連自然科學老師也一併殉了情。
不過,我眼下懶得搭理她,攔住一台有暖氣的計程車才該是當務之急。
見我逕顧著東張西望沒有回應,妹妹「嘿嘿嘿」地繼續蹭鼻子上臉:「作為男士,身體狀況竟然還不如小自己五歲的妹妹。嘖。嘖。嘖。」
我忍無可忍,把頭轉向妹妹,以遠比氣溫還來得惡劣的視線掃向她全身三秒…
「呦哈?胖啦!?皮下脂肪多挺好的,難怪不怕冷!要不外套脫下來借我穿穿唄?哥哥是挺瘦,挺怕冷的。」 我說。
「………」
前往飯店的四十多分鐘車程,活潑的妹妹再沒對我說半句話。
其實,我完全沒有對妹妹生氣的想法,只是特喜歡逗她。
根據生物學,我從父母身上各得到一半的遺傳基因,而妹妹,極有可能是這世界與我最為相似的個體。我向來視她為另一個自己。儘管在悟道後,我有許多的想法大異於過往,但疼她卻早已是習慣。
進入飯店後,妹妹迫不急待地奔向櫃檯,從房務人員手中取得鑰匙。我當初在飯店官網所訂的,並不是有兩張單人床的寬敞雙人房,而是兩間緊鄰的單人房。畢竟,有多疼愛這聒噪的妹妹是一回事,我在閱讀的時候很怕吵則是另一回事。
就在入住後的第五個小時,我放下了手邊的小說,一臉疲憊地望向房內的不速之客。
「我說妳阿…妳這樣,我定兩間單人房不是沒有意義了嗎?…而且口琴是怎麼回事? 妳跑來日本帶口琴就算了,為什麼要來我房間吹?妳──」
話沒說完,我想起上計程車前,自己說出了對女性極為失禮的禁語。
我暗暗嘆了口氣。眼下的遭遇確實其來有自,屬自食其果。
順帶一提,在我說話的同時,妹妹已經在我房間待了四個小時又五十八分鐘。她在打開自己房門,丟下行李,冒出一句:「哇!我是邊間耶!好高興!」之後就啪塌啪塌地踩著拖鞋前來瓜分我的房間。
…給我滾回妳的邊間去。
同日下午,斜陽暈染如畫。
我和妹妹離開了溫暖的飯店,前往舉行雪祭的大通公園會場。從入住的飯店步行到大通公園大約只需十來分鐘,但縮著身子的我卻一點也沒有選對飯店的喜悅。住在亞熱帶的人本就不該跑到亞寒帶來賞雪,當大前提錯了,後面怎麼補救都是徒勞。
大通公園除了冰雕展示,另外還辦有音樂會。我跟妹妹約好過三個小時碰頭後,妹妹興高采烈地踏進了音樂會會場,我則在這遼闊的銀白展場繼續縮著身子龜速漫步。
老實說,札幌雪祭所展示的作品水準,出乎我意料甚多。許多雪雕占幅驚人,高十幾公尺以上的大型作品舉目皆是,斧鑿刀工細膩異常,各式主題自有其精神風采。
遊蕩了莫約一個小時,我來到一座高十二公尺的雪雕聖母像前。在這座高聳雪雕前,除了我之外,另有一名長髮女性在我前方佇足而立。
其實在還沒走近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這名女性的身影。她身形始終未動,在來往遊客中反而顯得有些突兀。我從後方注視著她,她仰著頭,似乎極為專注。
我看不出這座聖像有什麼值得佇足久立、目不轉睛的地方,只能假想前方的女性對宗教也許有著異常的熱忱。略作停留後,我拖著腳步邁向下一個景點。卻在與前方女性交會的瞬間,愕然停步,驚訝地望向她。
被我視作宗教狂熱者的,只是一名莫約十六、七歲的少女。
她的五官極其精緻,身型纖細修長,甚至可想為絕色。在那黑色連身外套的襯托下,肌膚有若上佳白瓷,彷彿將融入雪景。
我的停步,是對美的愕然;而驚訝,卻是為了那絕色少女的眼神。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人類的眼神可以如此孤寂,有若那深藏極嶺冰河下的幽暗玄冰,天地萬物似乎都無法在她眼眸投影。
少女注意到身邊有人靠近,很快地轉過頭望向我,就在那猝然之間,我與她的眼神有了交集。她先是一愣,然後綻放出微笑。在那瞬間,玄冰化散,她眸中芳華流轉,彷彿千萬星月。
眼前笑意盈盈的少女緩緩靠近,我卻連呼吸都有了困難。大約在我身前三十公分的距離,少女停下了腳步。
她說:「…你得了不治之症嗎?」
我錯愕於一段異國美麗邂逅竟是如此開頭,霎時感覺猶如從頂級床墊重摔在廉價貼皮塑膠地板。
見我沒有回應,少女又開了口:「…被黑社會逼債?女朋友甩了你之後,還拿你的尺寸當笑柄?」
我回過神來,聲音有些發顫:「這位姑娘,我不是挺明白妳想表達什麼…不過我覺得…妳這張臉拿來開口說話挺可惜的…。」
少女微微側頭,一臉納悶:「都不是?奇怪??」
我看著她嬌憨的神情,心中對此人來歷亦是同樣納悶。
片刻,少女神情轉為驚喜,像是發現了新奇玩物的孩子。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少女握住了我的手,上下搖動。
她說:「很高興認識你!我是魔王露西琺,以後就請你多多照顧了!」
扔出這句話,少女迅速轉身跑開。
在我回神之後,儘管已與她相距極遠,但仍能見到她不時回身向我揮手。
「…原來是個神經病。」 我心想。
在那之後,一直到回國之前,我再也沒見過那名少女。
待在北海道的五天,除了雪祭外,還陪妹妹遊覽了時計台、電視塔、北海道神宮等諸多景點,也在居酒屋繁多的薄野商圈一連幾天硬著頭皮陪妹妹小酌幾(十)杯。我從沒見過比妹妹更能喝的女人,這是我吐了二天後的肺腑之言。
數日後,我搭乘長榮航空與高鐵,在六個小時內回到了台中的居所,準備重返清閒的日常生活。
就在打開大門的一瞬間,客廳刺眼的燈光和ANIMAX頻道的動畫主題曲,如潮水般湧出了門外,淌進梯間公設。我手握門把,承受著來自客廳震撼無比的視覺衝擊。
在雪祭那天遇見的少女,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斜躺在長沙發上。她一手握著遙控器,眼神空洞的看著電視,嘴裡還叼著一塊太陽餅。
「歡迎回家。」
注意到我呆立在門外後,她開心地揮了揮手,含渾不清地說著。
「太陽餅已經過期很久了…」
我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件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