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痛苦的誕生像極了轉扭蛋,看似隨機的過程,而後掉出來的那顆,其實早在投入硬幣前就已經決定好了。人生也是如此,你無法在驚喜掉下來前,秉著貪婪的動機去試圖改變結果,因為那是被禁止的,就很自然地被禁止。
要為大裂做書評是讓我猶豫很久的事情,擔心自己在火侯尚未成熟的情況下,便自以為是的高談闊論這本作品,但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我倉皇地逃竄,需要費不小的力氣才能使勁遠離這個無止盡的荒原,著實恐怖極了。
這本傷害之書,對我而言像是流沙。它不像是一記重拳,反而像一直跟在身邊叨擾的小蟲,一步步蠶食我的腦葉,需要小心服用。盡管都說成這樣了,我仍舊覺得再隔個幾年,我一定會犯賤再將它拿起,讓它以無法預期的樣貌再次蹂躪我的世界觀。我們到底還要活(被傷害)多久?
第一次進入胡遷的世界是從《大裂》中的<一縷煙>開始,在閱讀的當下令我震驚,怎麼有人能用少少的字便把故事描繪得這麼立體,不確定當時的我是天真到不懂裏頭的情懷,還是給胡遷的這縷煙燻懵了,反正書是隨手一擱,這一放就是幾個月。
要說這個立體是怎麼個一回事,我給不出答案,揣測倒有不少。
我覺得經歷痛苦是生存的必經之路,沒有人能偏離這條跑道。直觀的來說,痛苦是關乎個人、是情感上的、經驗上的,而其實我們並不喜歡看到書中用白紙黑字對我們的痛苦做出描述,那樣會顯得這些的痛苦既白話又世俗,都是廉價的。
胡遷的字特別的地方在於不是將重心放在痛苦本身,而是去注意日常,粗暴的形容詞出現的時機、灰濛濛卻清晰的畫面、不起眼又破碎的物件、自然地浸淫於痛苦的對話,因此一把就能將人抓進去;當然這一切都歸功於他對於文字理解與運用。
最令這股痛苦別緻的地方在於透過文字可以強裂地感受到胡遷深信著他在書中建立的世界觀,或者說他僅僅只是把他看到的現實寫出來,這個有稜有角的立體是搭建在所有日常之上,而地基就是痛苦的生活,不需要加以贅述。
那不合比例的人體結構和灰灰的調子,符合所有報紙上的新聞圖片。那片煙,和我畫中的煙,用的是同一種手法。遮蓋著所有道路。
—大裂<一縷煙>
我會這樣形容書中的痛苦,單純地處著,看著其他情緒的陪襯,但這是個不恰當的說法;或許這麼說比較適當,一切都無可避免地發生在痛苦之中,囊括在它之下,同時它還凌駕於所有人事物之上。
你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個角色都有各自的特徵與差異,相同性在於都是處在痛苦下,有些人在笑、有些人在氣憤、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崩潰、所有人都因著這把傘遮住了光,陰沉地活著。
至於事件呢?一個接著一個地發生、傷害、喘息、延續著。每一篇都只有搭建在痛苦之上才合理,好似角色們是燒了幾輩子的香才會遇上這千載難逢、狗屁倒灶的事,但細看才會察覺,一切都是日常,都是你、我、他,都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
書中所有的故事、情緒、敘事、傳達、互動、畫面、氛圍、人、對話全都攪和在痛苦之中,卻無法在書中找著痛苦的用詞;這就是胡遷文字的厲害之處,不必明講,卻講得十分明白。
牠他媽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牠,也可能牠就喜歡坐在那,然後所有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但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牠也不理。
—大裂<大象席地而坐>
幾個月後搭車回家,壅塞的返鄉潮中,再一次打開這本書,匆忙的環境某部分玷汙了欣賞這個作品的理想意境,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看完了,幾乎是一口氣看完。闔上書的那一剎沒有感覺到自己受到了什麼傷害,我這句話其實也說白了,後來《大裂》對我造成不小的衝擊,至於是個怎麼樣的傷害,這我也搞不明白。所以我會形容《大裂》是流沙,選擇踏入之後會陷進去,慢慢地,從腳底、腳踝、小腿、膝蓋到兩隻腳無法動彈,需要時間,讓你的價值觀漸漸被他的世界觀包圍、被他的世界觀消磨,一直到你的思緒只能專注在觀察與感受胡遷希望你經驗的世界。
印象深刻的短篇有幾個,<一縷煙>、<大裂>、<大象席地而坐>、<約會>、<張莫西去了沙漠>,我這裡的印象深刻是指我不需要看到這些標題就能回想起其中的故事內容,老實說這本書看完將近一個月,翻了翻目錄,在看到每個短篇的標題都還是很大幅度地將故事情境重新在腦中具象化出來,是必須得在佩服一次胡遷描繪畫面感的能力,除了透過他的筆,也透過他所製造出來的閱覽氛圍,後者尤其影響甚劇;或許正是因為簡扼又強烈的畫面感,才使閱讀這本小說變得如此令人不適。
四周一片清冷,天空是一種在慢慢結冰的顏色。我把大衣捲起來,圍著自己,感到很溫暖,大衣在胸前聚攏,除了那條縫隙流進的一點冷風外,周遭都極其溫暖,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溫暖過了。
—大裂<張莫西去了沙漠>
講了這麼多,其實我並不喜歡這個價值觀,悲憤、絕望、無助,讓人完全使不上力。好似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感覺,發生這些不幸的事情不單單是運氣差了點,而是與生俱來的,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是這個人從出生前就被決定好的,而他只能半死不活地待在這樣的人生中,完全不關乎他能不能甚至想不想逃離現狀、翻轉階級、正向思考,都是狗屁。
這些痛苦的誕生像極了轉扭蛋,趁著手中拿著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那一顆小籌碼,讓童稚的自己出來,為的是不要忘記自己笑起來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轉動手把,看似隨機的過程,而後掉出來的那顆,其實早在投幣前就已經決定好了。人生也是如此,你無法在驚喜掉下來前,秉著貪婪的動機去試圖改變結果,因為那是被禁止的,就自然地被禁止。
我因為相信自由意志,起初並不認同胡遷的世界觀,然而過了一段時間的沉澱之後,我開始懷疑或許是我失去的還不夠多。
有些人的生活從笑著爬出媽媽的肚子那刻手裡就拿著一顆扭蛋,當然,那個當下他們不會意識到那是他們這一生中能拿到的全部,我不敢想像他們打開扭蛋時發現裡面裝著一坨大便的感受,但也沒機會再扭一個,畢竟人生的扭蛋機是一次性的,只能接受,就這樣過下去。
說到底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去評論胡遷的作品,甚至是寫這個後記。只是最近在某篇文章看到,想死和不想活下去的差異,才讓我驚覺這兩者本質上的差異,然後就帶著自以為多瞭解了很多的心態寫,很沒禮貌,但還是寫了。
求死與逃避活著具備著源頭上的差異、掙扎上的差異、求生本能上的差異;在我看來,《大裂》中的角色都不是想死的人,只是他們覺得活不下去,束手無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