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2|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看臺灣史可以笑一下嗎?——王童「臺灣三部曲」電影中的荒謬三笑

1884-1885中法戰爭法國人使用地圖/台藝研發中心

1884-1885中法戰爭法國人使用地圖/台藝研發中心

要在臺灣歷史的影視再現文本中,讓電影中的角色,電影外的觀者,真心笑一下,往往並不容易。臺灣位處世界海洋與殖民史的格局,以及近代戒嚴—解嚴之脈絡,都使得歷史存在著迫入血肉的冷酷切割感。想來就如同莊周擊盆而歌的故事,死生莊嚴,又豈真能一笑置之,特別殖民而後戒嚴,歷史既有受難者,則亦有遺孤子,就在我們共處的島嶼。

在1989年侯孝賢「悲情城市」除了對應大河小說的家族史形式,也同時為歷史影像提取了那最經典的悲劇表情。歷史使電影內容,被凝固在經典而又固定的悲劇表情。悲劇電影敘事提取著歷史的悲壯感,既告慰了歷史受難的逝者,又彷彿給遺孤得到記憶傳遞的文本。電影於焉成為歷史主體的信物,又成為重塑如此歷史主體的資本。

《悲情城市》電影海報

如此悲劇與歷史的結合,使得電影影像總透露著死訊。由鏡頭拍攝下的事物,在寫真時,又暗自標記了影像化的事物,都已成過去。被拍下的歷史如此成為悵惘的過去,即將被拍攝的未來,也仍不脫「拍下」後成為過去的邏輯。因此,每一次電影拍攝都在執行著「會成為過往」的死刑。既然如此,有著死刑底醞的電影,又何需再加上「悲情」二字?

換句話說,笑一下又何妨?笑容也於是成為一種電影再現歷史的挑戰,這正是王童「臺灣三部曲」——《稻草人》、《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的喜劇挑戰。如果說悲劇是要關心比我們悲慘的人,那麼,喜劇是否就是要關心比我們快樂的人?悲慘與快樂雖是兩極,然而喜劇真正聚焦所在,不在於快樂,而在於比我們還荒謬的人。

《稻草人》電影海報

「臺灣三部曲」首部《稻草人》,正在調動喜劇演員卓勝利、張柏舟登場,其中最引人一笑的,莫過於天降巨大的未爆彈,這現代性與殺戮的隱喻物,因為延時未爆,使得戰爭悲劇向荒謬喜劇——導演王童調動起這群在一九七0年代臺灣鄉土文學常見的鄉土小人物,扛著未爆彈走在一九四0年代戰火陰影下的臺灣鄉土田野。一如趕集般,尋找可等價等值,經濟交換的可能,其荒謬感不亞於與《稻草人》同時代的外語片《上帝也瘋狂》。

在《上帝也瘋狂》中那憑空在非洲大草原落下的可口可樂罐子,如果隱喻著資本主義帝國符號,將如何在非洲大草原上再次施展資本主義的鬼魅創造需求。那麼《稻草人》中則還如此樸素、過時地執掌「人為財死」行動邏輯,與未爆彈一同展開共時,卻又推遲死亡進程的旅程。這也逼得我們不忍拆解《稻草人》內在草包、無腦的隱喻。

《香蕉天堂》雖沒有喜劇演員,但更迫人逼近那名不符實的歷史。片中在國共內戰中借一個名字以生存,遷移到臺灣的男子,在被追緝緊迫之間,冒名一個妻子的丈夫。完全不會英文的他,居然做起被冒名者的軍中外文事務,混過了大半輩子。但真正荒謬的是,直到迎來解嚴,他才發現原來他冒名所娶的妻子,也是一個冒名者。他與她,在香蕉天堂中,就如同香蕉一樣,最後才撥開了香蕉這個片名的皮相,真正得到內裡的結果。這怎麼便我想到《鸛鳥踟躕》在邊界難民營中,那告別政治家的流浪少女,寫給政治家幾乎如詩的信:

《鸛鳥踟躕》電影海豹

所有我感受到的

都真實地讓我痛苦

而之後卻不屬於我。

總是有些人會說:

這是我的。

我  沒有什麼是我的,

某天我曾驕傲的說。

現今我知道沒有就意味著

沒有。

同樣我們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並且知曉有時候我們必須得去借一個

歷史逼他們荒謬地借一個名字,然而演繹一個名字所屬的他者,又談何容易?一旦投注了心神,為借來的名字建構了身體,又可會忘了自己原本是誰?究竟到底我是誰,昨是今非的歷史總能讓我們失去記性。當我們追問,誰又會在歷史中活得踏踏實實時,在《無言的山丘》倒是一對兄弟,一步一腳印地,踏上了前往九份金瓜石的路途。他們要讓淘金的鄉野傳說,在日本殖民歷史中成真。比起《稻草人》,王童更讓上山的兄弟,陷入生理本能慾望的難題。他們鼓漲肌肉揮鋤淘金,卻又將金錢虛擲給妓女,如此反覆循環,這些勞動,讓夢如吹氣球般飽滿,卻又隨性慾後萎軟的陽具消退。《無言的山丘》中一切徒勞空轉,在劇中男子集體不時流露虛淫的涎笑中,又是另一個滾石神話的臺灣在地版本演出。

《無言的山丘》電影海報



王童「臺灣三部曲」中的荒謬情境,讓我們面對自身與再現的臺灣歷史,難以一笑置之,總處在似笑非笑的尷尬處境。而到底何時,我們才能真心開懷一笑,讓悲情的歷史,荒謬的歷史,都能成為可以攜帶的重量?


□歡迎贊助此篇文章後續錄製為影音Podcast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