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別人問,今天海上天氣好嗎?妳聽到了,妳聽到,都要回答很晴朗。 ——吳明益《複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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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書評。只是讀完之後,《複眼人》在我腦袋生成了什麼細胞,而我將它具現化以後,儲存到外接硬碟裡。這些細胞的成分有西子灣、《複眼人》、搬家、雨聲和雷擊,它們暫時繞了好幾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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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讀《複眼人》的時候,我住在西子灣,是去年。去年讀《複眼人》,我說:「西子灣不太下雨,也不太打雷。」
我說:「
我是說,一整年裡,我住在西子灣的時候。
島上南國的雨季總生長在不停前後推移的夏天,尤其在暑期假日,颱風侵擾(即使已經好多年沒有踏上陸地)使得雨點沉重地可以在記憶鑿出一個深深的洞。
小時候我好喜歡颱風天,好討厭大太陽,討厭所有會流汗的事情,喜歡冷冷的天氣,把自己躲在用棉被築起的帳篷裡。唯一在長大之後沒有絲毫改變的事情,是我一直好怕打雷。
家的後面是一片田地,不只一片田地、不只家的後面,雷聲總會把窗戶震得發抖,我和窗子一起發抖,它在害怕至極的時候總會不小心敲打自己幾下,我總止不住哭泣(長大後我才發現是我一直不把水龍頭關緊)和希望如果有雷神,那請趁我熟睡的時候再行動。我不會被雷聲嚇醒,但會因為雷聲不敢入睡。
西子灣的窗戶不怕打雷。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它不怕打雷,所以住在西子灣的時候,雷聲感覺都離我好遠好遠,所以我一直覺得西子灣不太下雨,也不太打雷。至少那些雨點和雷聲都覆蓋不過我最害怕它們的記憶,所以西子灣不太下雨,也不太打雷。
長大後好喜歡晴天,也好喜歡走路,成為一個需要行光合作用的人類,需要多一點用力呼吸的時候才能感受到自己活著。
今天海上天氣好嗎?
很晴朗。
」去年,腦袋書櫃尚未成形的時候,我開始為自己的讀書留下外接記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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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重讀《複眼人》,不同於去年,今年的燥熱十分燥熱,偶有中暑嫌疑;今年的大雨任性,說來就來,不管你在哪裡;今年此刻,颱風登上陸地,然後很快它的眼睛過境。我搬離西子灣,回到臺南高鐵站附近,這裡看不見海,也不太常看得見山,風景是高鐵咻咻咻地,旅人因速度留下分崩離析的殘影。
搬離西子灣,搬回家中二樓,那個啟發有對外窗的小小房間,發現自己的物品早就生長到放不下那個淡藍色牆壁的小空間,於是又搬到透天厝的三樓,二十幾年前或許房東一家當作神明廳的雙倍大空間。
每次整理房間都像颱風過境,我像是不停登陸新的島嶼,實際上的地標總是同一串數字,同一串經緯度,同一串密碼,同一串我的身體。
三樓的新島嶼上蓋著鐵皮屋頂,L最喜歡雨點砸到鐵皮屋頂的聲音,剛剛搬好新的房間,「杜蘇芮」吹呀吹,偶爾像是毆打,偶爾像是鬼故事輕聲細語,L管「杜蘇芮」叫「蘇芮」,我說真是個壞颱風,打壞行程又讓人吃醋,你怎麼可以只叫他蘇芮。
今天海上天氣好嗎?
很晴朗。
(實際上海葵的眼睛正離開陸地,暴風圈尚未對我的所在地強烈敲擊,或許即將)
繞回《複眼人》。搬來搬去讓人心情很糟,天公也總不作美,一不小心畢業後就找到工作,上班路像滑水道,到公司像剛從泳池脫身。
也許像達赫所說的,命運的一刻就因為它是命運的一刻,而命運的一刻就是會移動,像箭找上山豬。
我的眼睛也滴滴答答地下著不停的雨,開始工作後一個月開始了這件事情,L天天提醒我有離職的選項,一開始我不以為意,想著我沒那麼快需要吧,結果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學會了失眠。
那乍看之下不是一種浪,而是突然之間海就默默湧上,就在你還來不及發現的時候,又一聲不響地退回原處,僅僅把一些東西沒收。如是而已。
去年的我說:「我不會被雷聲嚇醒,但會因為雷聲不敢入睡。」但現在的我連大雨毆打鐵皮都會醒來,禽鳥降落窗台鐵架也會驚擾我的夢境,連夢都迷上把我叫醒的興趣。重讀《複眼人》,讀到阿蒙森的遺物,那些來不及寄給莎拉的生日禮物時,讀到那些「我們的」時,我放聲大哭。
當別人問,今天海上天氣好嗎?妳聽到了,妳聽到,都要回答很晴朗。
去年的我被深刻靈魂,像是咒語縈繞,好多次我告訴別人,阿特烈這麼說,吳明益這麼說。今年,好多次我告訴自己,阿特烈這麼說,吳明益這麼說,我要學會這麼說。
今天海上天氣好嗎?
很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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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複眼人》,阿莉思對傑克森懷有「這樣的人她真的留得住嗎?」的疑問,我對我的戀人L也經常懷有這樣的想法,或者會想「這樣的人留在我身邊真的好嗎?」,但L選擇了我。結束這些思考,我寫了一封短短的信給L。
親愛的L:
我在颱風天重讀了《複眼人》,我想寫下那些可愛的瓦憂瓦憂語給你。大魚逃走了,大魚逃走了是算了,算了;伊瓜沙是太陽;那露沙是月亮;i-Wagoodoma-siliyamala是今天海上很晴朗;沙里卡巴是靈魂。
很榮幸這輩子可以遇見觸碰得到我沙里卡巴的你,你既是我的伊瓜沙,也是我的那露沙。瓦憂瓦憂人說i-Wagoodoma-siliyamala,我的語言會是:「海上今天不下雨。」
海上今天不下雨,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