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4|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什麼叫國運?

    當大家覺得快完了的時候,霍去病以幾乎不可能的形式把敵人一窩端了。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長途跋涉的,也沒人知道他是怎麼衝破層層包圍的,更沒人知道糧草兵馬問題是怎麼解決的。

    但這個人,就是把敵人老窩掀了。

    對一個國家來說,有此等猛將,絕對是國運當頭,國祚綿長之兆。

    大漢元光六年,漢武帝四路北伐,三路落敗。

    而匈奴還是那個強絕東亞的匈奴,來去如風,報復行動來得很快,斬殺遼西太守,擊退漁陽守將,擄掠百姓兩千人北上爲奴。

    兩千個家庭從此支離破碎。

    漢軍追之不及。

    其後連年征戰,漢軍之士馬死者十餘萬,史稱藏錢經耗,賦稅既竭,猶不足以奉戰士。

    望着烈烈北風,劉徹知道,這樣糾纏下去,拖垮的一定是大漢。

    除非能短時間內直搗匈奴王庭。

    ·1

    面對強絕東亞、屢次擄掠漢民爲奴的匈奴,大漢一時陷入僵局。

    這些匈奴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們以戰養戰,拉扯之下足以拖垮任何國度的百姓。

    萬般艱難,要如何譜寫一曲雪恥的強漢之歌?

    其實與匈奴開戰初期,劉徹就有過直搗匈奴王庭的想法,但殘酷的現實告訴他,年少時指天畫地的願景終究要塵埋心底。

    幾年用兵,就有文臣跳出來反戰,劉徹冷眼望着他,想他背後還站了多少人。

    求和?

    白登之圍,高祖皇帝被匈奴圍困七天七夜,皇后還被匈奴單于書信挑逗,讓她過去陪寢。忍辱偷生七十年,匈奴擄掠漢人如趕牛羊,朝廷還要派公主和親。忍氣吞聲,臥薪嚐膽,也不過如此。

    如今終於有一戰之力,你讓朕求和?

    壓力越來越大,沒錢沒糧沒時間,想完成他的雄圖大略,要解決的事情太多太多,劉徹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國內的問題他能找辦法。

    而出國廝殺,又有誰來一錘定音?

    當初四路北伐,只有一路成功,這路將領正是劉徹力排衆議,親手提拔的龍城飛將——衛青。

    衛青此前的身份是奴僕,因爲姐姐被劉徹看中,得來領兵出戰的機會,他第一次出征就是四路北伐。

    那些年免不了有罵聲一片,即使幾百年後,大宋士大夫還是看不起外戚出身的衛青。

    這也沒關係,這都掩蓋不了他的光芒。

    三路皆敗,只有衛青深入敵境,爲奴二十年的往事如火、如柴,在他心底燃燒,他拋掉所有暮氣沉沉的兵法,輕騎突入,直搗匈奴祭天聖地龍城,斬首七百,全師而還。

    回首向東,三十年沉默寡言的衛青鬚髮皆揚,橫刀大笑。

    匈奴人不敢置信,還有漢將敢孤軍衝入自家地盤。

    漢武帝劉徹本人也一時恍惚起來,開國幾十年,匈奴人予取予奪,勒索錢糧,劫掠百姓,多少仗敗給匈奴,這是第一次大勝!

    果然匈奴人不是不可戰勝的。

    那天劉徹在宮中大笑不止,笑得淚都崩出來,傳旨封衛青爲關內侯。

    面對如今的困境,劉徹問衛青:「假如錢糧足夠,你能否爲朕直搗王庭,六十年大漢之辱加倍奉還?」

    衛青沉默良久,才拱手道:「臣能爲陛下勝匈奴,難言能爲陛下平匈奴。」

    這些年匈奴強絕東亞,絕不是一句虛言。

    不止是大漢,西域諸國都被匈奴壓着,控弦之士四十萬,來去如風。

    要想追擊,只能踏入瀚海,從茫茫草原或者莽莽狂沙裏尋找道路。

    即使是衛青,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找到路。

    退一步來講,就算能找到路,要想把匈奴打殘,也至少要兩路兵馬。

    一路狙擊匈奴主力,一路搗毀匈奴王庭,方能喫掉他們的有生力量,燒掉他們未來的糧草,讓匈奴徹底喪失與大漢爲敵的力量。

    劉徹挑眉,懂了。

    他拍拍衛青的肩說:你的意思是,大漢除了你之外,這羣老將全是廢物,沒法配合對吧?

    衛青無奈:臣不是這個意思,臣只是覺得幾位將軍的打法還是有些暮氣,要麼是死學兵書裏的車騎同戰,被匈奴人放風箏,要麼是跟李將軍一樣跟匈奴人拼騎射,他的騎射是比匈奴人更強,但他的麾下……

    劉徹擺擺手,他不聽理由,他只聽解決辦法。

    劉徹說,給你兩年,你能不能找到一個人,培養成你的助手?

    衛青的神色古怪起來。

    劉徹皺了皺眉,說怎麼?嫌兩年太短?朕只能給你兩年,兩年再沒有獨當一面的將才出現,朕就只能給匈奴當孫子了!

    衛青吞吞吐吐,終於還是道:「其實不用兩年,臣現在就能找到。」

    宮殿裏如有電光一閃,衛青見到劉徹眼裏大放光芒,他振奮道:「是誰?帶來給朕見見!」

    衛青的臉色更尷尬,他說那人陛下也見過,臣舉薦的……

    是霍去病。

    劉徹:???

    ·2

    當衛青跟漢武帝提起霍去病的時候,霍去病正在打架。

    固然他比衛青小得多,沒有二十年那麼長的落魄,兩三年的冷眼還是有的。

    他爹是個渣男,早早拋棄了他娘,所以沒爹的孩子從小就被欺負,霍去病從長安橫門大街打到洛城門,遍體鱗傷也沒叫過一聲服。

    直到他搖身一變,成了皇后的外甥,就變成他打別人。

    別人還不敢還手。

    霍去病忽然覺得這羣人一點意思都沒有,原來打他不是挺硬氣嗎,現在怎麼不敢動手了?

    那些人笑呵呵地說:要不就算了吧,當初是我們有眼無珠,這會兒霍小爺但有吩咐,我們無有不從啊,你說是不是?

    是個屁,秦漢的血性就是恩仇必報,當年你們如何欺辱我,我就一定要打回來。

    沒意思也要打。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時候,就覺得這小子投脾氣。

    當時老成持重的衛青或許就在旁邊,劉徹或許會指着霍去病說:你可不許給我帶歪了他,我就喜歡他這模樣。

    衛青面無表情,只說我也沒覺得這樣如何不好。

    劉徹哈哈大笑起來。

    某次劉徹打獵,帶上了衛青、霍去病。

    富貴的這幾年,霍去病也沒閒着,無論是長槍刀法,還是騎射追擊,都讓劉徹眼前一亮。

    回頭劉徹跟霍去病說:「你來當我的侍中吧,我教你兵法。」

    霍去病一怔:「好啊,不過兵法就算了吧,我學兵法幹嘛?」

    劉徹笑起來:「孫吳都是萬人敵,我看你騎射刀槍都擅長,就沒想過學通兵法,上陣殺敵?」

    霍去病揚眉道:「用兵之道存乎一心,孫吳就一定比我強嗎?」

    劉徹的笑聲越來越大,驚起林中飛鳥。

    其實當了天子之後,劉徹一直會想如果沒有皇位,自己能成爲什麼樣的人?

    或許是飛揚跋扈的王爺,閒來跟紈絝動手,偶爾指點江山社稷,總之權貴於我如浮雲,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

    又或者,是躍馬橫槍,報仇雪恥,把匈奴人趕盡殺絕的大漢英雄。

    想起這茬,劉徹又開始給霍去病講匈奴跟大漢的仇恨。

    皇家受辱,百姓被擄,還要跟他們和親,跟他們交易,把錢糧絲綢年年上貢,是可忍孰不可忍?

    劉徹說:「不報此仇,是不是枉爲人子,枉爲人君?」

    霍去病也熱血上湧,說道:「那我來幫陛下報仇雪恥!」

    劉徹只是笑着說:「你什麼時候把兵書啃完,我就讓你上戰場報仇。」

    那時劉徹還認爲他喜歡霍去病,是喜歡自己沒機會的第一種人生,直到從衛青口中又一次聽到霍去病的名字。

    還是推薦給他,獨當一面,去平定匈奴的人員。

    劉徹又回去找到霍去病。

    兩人認真談了一次,霍去病說:「現在這些老將,全是廢物,李廣的意識不錯,我們是該學匈奴人的打法,但不是學騎射,而是學他們的來去如風。只等大規模遭遇戰再用騎射,那騎射就沒有原本的威力了,要找到匈奴人的部落,要趁他們防備不及時騎射殺出,才能造成匈奴人給我們造成的壓力。」

    劉徹雙目放光:「地形所限,如何能殺到匈奴人的部落裏?」

    霍去病雙手一攤:「沙漠草原找不到,河西兩座大山連綿,只有中間一條狹窄走廊,駐紮此處的匈奴人總不難找吧?多打幾場勝仗,奪下河西,那不就多的是匈奴人帶路?」

    劉徹說:「那如何奪下河西?」

    霍去病不說話了,他盯着劉徹:「還是那句話,用兵之道存乎一心,沒有戰場臨敵,我永遠不知道我的戰法是什麼。

    但我知道,只要陛下給機會,我一定能拿下河西!」

    劉徹長身而起,他原地走了兩圈,猛地回頭說:「前幾天有文臣勸我跟匈奴人和親交好,你知道他最後是什麼下場?」

    霍去病搖頭:「我沒關心這些。」

    劉徹揮手道:「我問他如果換他去邊境,治理一郡,能不能把他的匈奴爺爺哄好,能不能把當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他說不能。我接着問他,那治理一縣呢,他也說不成,那一座堡壘總沒問題吧?他沒辦法,只能去。兩個月不到,被匈奴人攻破,砍下了他的腦袋!」

    「朕此舉一是告訴朝廷裏別有用心的人,匈奴,朕打定了!二是要告訴天下人,想在朕這裏求名求功,靠言語是行不通的,你說了大話,就要承擔後果,要是不能踐行你的大話,就只能留下你的性命。」

    劉徹指着霍去病,目光灼灼,他說:「朕最後再問你一遍,霍去病你要怎麼拿下河西?」

    霍去病大聲道:「臣不知,但只要有錢糧兵馬,臣必能拿下河西!」

    劉徹放下手,平靜道:「好,朕令你率八百人,擇日隨大將軍出征,戰場刀槍無眼,從此生死自負。」

    這一年,霍去病十八歲,劉徹也不過三十三歲。

    他們各自領下了重擔。

    霍去病不問劉徹如何保證國內的錢糧兵源。

    劉徹也不再問霍去病將用怎樣的兵法戰術。

    十八歲的霍去病,即將第一次出征,他會有怎樣的風姿?

    ·3

    其實在這次衛青、霍去病出徵之前,劉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

    文景之治的家底以極快的速度被劉徹揮霍,他想繼續開戰,就要找更多的兵源,更多的錢糧爲後盾。

    這時他才發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一句場面話。

    天下還有許多諸侯,諸侯的屬地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就在匈奴人領兵報仇、殺遼西郡守、掠百姓兩千人爲奴的那一年,劉徹採納主父偃的計策,實施推恩令。

    這實在是個天才般的主意。

    正在跟匈奴死磕,削藩一旦引發動盪,無異於自取其辱。

    主父偃的推恩令,表達出來就不是削藩,而是天恩浩蕩,我讓你一個王爺的所有孩子都有繼承權,把諸侯的屬國,分成幾部分,分給你所有孩子。

    這就變相削了藩,軟刀子割肉,溫水煮青蛙,那些藩王不會反抗。

    所以當劉徹拿小藩王開刀,把當地的屬國所有行政權收歸郡縣,小藩王也沒敢吱聲。

    西周到秦漢,諸侯林立的局面在強秦的威懾下轉入過地下,但始終沒有消失,當劉徹推恩令後,終於有了真正大一統的曙光。

    劉徹咬牙切齒,非如此,不足以支撐他的雄圖大略。

    後人秦皇漢武並稱,第一個統一天下的祖龍,第一個實質上完成大一統的劉徹,無論這兩人是暴政還是窮兵黷武,都掩蓋不了他們的光輝。

    如今兵源得到補充,錢糧也因爲藩王多了,所交酎金更多而些許緩解。

    劉徹長出口氣,眺望西方,心想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

    西北的風沙灼熱,衛青正在部署戰略,霍去病感受着手裏的長槍,望着浩蕩兵馬連成線,西風撞進他的胸膛裏,他能感覺到胸膛裏似乎撞進一團火來。

    少年突然笑了。

    他腦海中忽然崩出一個念頭,他想:這裏纔是我的世界,我會是這裏的王。

    衛青瞄了他一眼,沒說話。

    八百人的預備隊,還不在他這個大將軍的部署之中。

    只有部署完成後,衛青纔會叫人叮囑霍去病,第一次上戰場,好好看,好好學。

    別浪就行。那一戰,右將軍與前將軍的兵馬撞上了匈奴單于主力,被打得損失殆盡,其中一位叫趙信的將軍當場投降,只剩衛青親率大軍與匈奴右賢王主力作戰。

    劉徹說得對,這些老將與降將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廢物。

    衛青深吸口氣,他拉住出使西域,曾經被匈奴人扣押,輾轉十三年才終於回國的張騫,說你能否認清地形,助我決勝?

    張騫目睹過這條路上漢民的慘像,他肅然道:張某義不容辭!

    衛青縱兵而出。

    縱兵而出,衛青才忽然發現自己似乎略掉了什麼,他回頭張望,怎麼也沒發現霍去病的八百人。

    霍去病呢?

    衛青來不及找他了,衛青只怪自己沒給這八百人確定的任務,此刻他收了兒女心事,一心用兵,就像兵書上寫的,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車陣阻割了匈奴的騎兵,而他輕騎突出,信任張騫對地利的掌控,繞後再戰。

    兩軍廝殺到日暮,兩方戰死人數早已過萬,衛青還在打。

    放在以前,擅長騎射的匈奴人絕對能跟你打到日落月升,此時衛青卻敏銳發現他們慫了。

    是霍去病那八百人?

    衛青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他來不及多想,只相信自己戰場上的直覺,直接揮軍壓上。

    當天衛青大軍斬獲八千餘級,匈奴大軍敗退。

    衛青滿臉是血,長出口氣,心想自己總算不負君恩。

    回頭就發現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半日不見的八百人,帶頭的少年眉眼鋒利,笑得格外燦爛,他說大將軍,是不是如有神助啊?

    衛青面無表情,策馬過去衝着霍去病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少年捂着腦袋,抬頭還是笑,笑得張揚不羈,笑得無可匹敵。八百個人,在這種戰場上能有什麼用?

    兩軍交戰沒多久,霍去病就停了下來,他望着匈奴右賢王的兵馬痕跡,長槍一揮,獨自帶兵跑出了數百里外。麾下的兒郎雖跟着他,卻還是心中惴惴,直到數百里外,匈奴人的大營躍然眼底。

    望着防備鬆懈的大營,霍去病長笑一聲,提槍縱馬,回望八百漢家兒郎,說建功立業,就在今日,誰願隨我同去!

    秦漢帝國的熱血總是令人神往,而少年意氣更是所向無前。

    這一戰,霍去病八百斬兩千,還砍死了單于的爺爺,俘虜了匈奴相國、叔父。

    戰報傳回長安,劉徹當夜從宮中跳起,他放聲長笑,衛青之外的另一個人找到了,這個人跟衛青一樣天才,卻比衛青還要放肆,還要不拘一格!

    有霍去病在,劉徹那個塵埋已久的願景又翻騰出來。

    幾年之內,能不能直搗王庭,叫匈奴人再也不敢南侵?

    這念頭旋即被劉徹壓下,他再也睡不着了,連夜寫下詔書,這一戰裏衛青支撐大局,但損兵折將與斬獲相當,只賞千金。

    張騫封博望侯。

    而霍去病勇冠三軍,一戰封侯,是爲冠軍侯!

    ·4

    其實匈奴人佔據河西這麼多年,右賢王麾下這麼多王爺,這麼多部落,互守互望,實在很難兩三仗就打回來。

    霍去病出戰告捷後,就開始纏着劉徹要打河西。

    劉徹說怎麼也要休整兩年,霍去病笑嘻嘻地說:「好,臣兩年後一定給陛下一個驚喜。」

    兩年後,十九歲多點的霍去病受封驃騎將軍,領一萬兵馬出隴西,殺入河西走廊。

    送他離開長安的時候,劉徹說:「你怎麼也要給我交個底,怎麼打總有個大方向吧。」

    霍去病想了想,給漢武帝開始講兵法。

    他說之所以孫吳的兵法不那麼管用,是因爲戰略的事用不着他們教,戰術的事他們已經過時了。

    跟匈奴打,不是七國混戰。

    這年頭不流行戰車,拼的就是騎兵。

    大漢的騎射不如匈奴;但同樣是輕騎,大漢的裝備比匈奴好太多,一輪騎射過後,只要主動出擊的那方,把馬速提起來,直接貼身撞過去,我們優勢更大。

    所以霍去病出隴西,還是當初衛青龍城飛將的戰略。

    只是戰術上更成熟,戰略上目標更爲清晰。

    這個踩在前人肩膀上的少年,即將攀上從來沒人登過的高峯。

    劉徹賊激動,他說:「成,朕等着爲驃騎將軍賀!」

    遂有隴西出徵。

    那會兒霍去病把麾下將領叫來,給他們指明瞭作戰方針跟行軍路線。

    麾下將領面面相覷。

    無他,實在是因爲霍去病要走的路太長了!

    深入腹地去掏匈奴人的老窩,還要避開其他部落的耳目,不能陷入苦戰,這怎麼聽都沒可能啊。

    麾下將領這麼想,也就這麼說了。

    霍去病表示很疑惑,說怎麼會迷路呢?博望侯張騫不是在匈奴待過許多年,他說的情報跟地形你們沒記嗎?

    麾下將領說,那博望侯張騫自己也會迷路啊!

    霍去病笑了笑說:「那可能是時移日逝,許多部落遷移,許多部落跟匈奴產生了矛盾,再把這些消息都打探出來,迷路的概率不超過三成。」

    麾下將領面面相覷,瞅着少年自傲的笑意,不知爲啥就信了他。

    沿着山,淌着河,稍微再往南偏,就會被羌人發現,羌人見你大軍過境,鬼知道你是要打匈奴還是假途滅虢,八成要打起來。

    而稍微往北過了山,就可能會繞行一大圈。

    霍去病剛剛好,不南不北,像自帶GPS導航一樣,穿行過危險區域。

    渡過黃河、莊浪河,沿着烏鞘嶺,跨過胡奴水,自出塞後一路向西北挺進千餘里,人人都覺得霍去病自己也該是忐忑的,他從沒這樣想過。

    他篤定自己一定是對的。

    出塞千里,終於遇敵,六日之間沿途轉戰,滅了五個匈奴的部屬國,降者不殺,戰者立滅,萬餘兵馬像一陣風一樣,停都沒停,繼續向前。

    這樣的打法是大漢將領想都不敢想的。

    霍去病以戰養戰,頭一次把匈奴人的戰法送回給了匈奴人。

    而這條路上的匈奴俘虜,越發爲他指明瞭道路。

    前方,前方就是匈奴某些王爺的部落所在地,聽說匈奴單于的兒子正在那巡視。

    霍去病的眼神亮了。

    麾下將領們都瘋了,沒見過這樣打仗的,他們一面擔心自己被匈奴的主力堵住打死,一面又開始盲目崇拜領兵的霍去病。

    這少年還不到二十歲啊。

    霍去病提槍躍馬,在稍作整頓後揮動長纓:「焉支山前轉個圈,向北,去殺匈奴主力,去找那個單于的兒子!」

    一萬人齊刷刷動起來,像是沙漠裏的波浪。

    到這個份上了,人人熱血上頭,誰管你擒殺單于兒子之後能不能走?

    反正就是幹,人人都知道這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寇可往,我亦可往!這不再是皇帝喊出的口號,直搗黃龍,擒殺太子,這是實打實的功績!

    從祁連山到合黎山,這一萬人的鬥志就沒下來過。

    這些年的戰略優勢,終究是讓匈奴人放鬆了警惕,他們即使在這幾天裏得知了有一股漢軍殺過來,還是沒有多做防備。

    漢軍那麼多將領,他們交手這麼多年,除了衛青又有誰可懼?

    一個黃毛小賊?笑話!

    隨便派幾支兵馬攔截,部落裏照樣載歌載舞。

    於是這一戰,霍去病靠嚮導、靠匈奴俘虜,以精準的預判,焉支山一個掉頭避開了匈奴渾邪王、休屠王追來的主力,撞向了折蘭、盧侯二王。

    二王人都懵了,這少年是從哪冒出來的啊?

    當日,霍去病領兵陣斬折蘭王、盧侯王以下八千人,又在回軍路上乘勝追擊渾邪王、休屠王兵馬,他停都沒停,把折蘭、盧侯王的敗軍趕着向前,衝亂了渾邪、休屠的陣型,打出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

    俘虜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獲休屠部落祭天金人。

    再加上前面轉戰六日破五國,霍去病第一次出兵河西,俘虜斬殺一萬八千餘人。

    還全身而退。

    漢武帝大賞封地,眼角眉梢都是笑,此前反對他破格提拔少年的朝堂,鴉雀無聲。

    再沒人拿霍去病的年紀說事,也再沒人敢在明面上談他的裙帶關係。

    霍去病還在河西,劉徹派人去問:「要不回來吧,回來我多給你點兵馬,跟你舅舅打波配合,到時候再玩場大的。」

    霍去病不回去。

    霍去病說:「我來就是要收復河西的,河西未復,何必回京?」

    劉徹說:「又不是沒人,你就這一萬人,何年何月回長安?」

    霍去病擺擺手,回信說:「放心,很快的。」

    三個月後,霍去病再次領兵出河西。

    用膝蓋想霍去病也知道,這次匈奴人當然有了防備,上次霍去病從河西走廊走了一條賊刁鑽的路線,避開了匈奴人大部分耳目,所以匈奴人一定謹防東方。

    那霍去病乾脆不走上次的路線了,他走的路線匈奴人打死都想不到。

    衆所周知,匈奴人在西北,大漢在東南,你再防備也只不過是防備東南方。

    霍去病找來嚮導,北上穿過兩片沙漠,奔行千里,喫飽了風沙,最後沿着弱水南下,直插祁連山!

    兜了個大圈子,就要打你個出其不意,就要從你的北邊大漠裏打過來,打你放牧高歌的祁連山下!

    前一戰的俘虜,這兩年的威望,還有霍去病自身對情報的重視,締造了一場奇蹟。

    跟他相約出戰的大漢將軍不出意料迷路了,那將軍沒有霍去病的威望,或許是他麾下的俘虜沒有盡心,或許是那將軍對情報的判斷出了問題,總之,迷路了。

    麾下的將領都看着霍去病,目光灼灼,問他還等嗎?

    霍去病笑了,一揮槍道:「不等了,我們自己上吧。」

    這會兒匈奴人三個月前剛打完一仗,馬也不肥草也不多,迎頭見到霍去病自北方而來,口中還喊着反抗者誅,不殺無辜,滿腦袋都是懵的。

    於是這一戰,得單于單桓、酋塗王,及相國、都尉以衆降下者二千五百人。

    斬獲首級三萬二百,生擒匈奴五王、五王母,更有單于閼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

    如此輝煌的戰果,霍去病麾下的袍澤,只犧牲了三成。

    三個月裏,霍去病共斬敵五萬,向來視漢人爲牛羊的匈奴人終於哭了。

    他們說:「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這時候,霍去病還不到二十歲。兩仗打完,匈奴的大單于嗔了,覺着渾邪王實在太菜,加上渾邪王勢力驟弱,想把他弄到王庭砍死。

    這事不知怎麼被渾邪王知道了。

    渾邪王本來就被霍去病打得滿頭大汗,夜裏做夢都能夢見自己被霍去病一槍捅死,此時便下定決心,收拾行李投降大漢。

    只可惜渾邪王想投,他麾下的將軍未必想投。

    那天,渾邪王率軍投誠,距離最近的霍去病當仁不讓,奉皇命交接,他帶着一隊人馬過去,結果對面看他人少,產生了錯覺,認爲大漢不行。渾邪王手底下的將軍反悔了,要砍死他,回匈奴王庭表功。望着騷亂的匈奴人,霍去病眉頭一皺,麾下面面相覷,不知匈奴人出了什麼事。

    霍去病冷笑一聲,當機立斷,率兵就衝了過去。

    無論是什麼事,你說好了要投降的,此刻騷亂起來,你莫不是想反悔?

    於是縱馬提槍,領兵長驅直入,斬了將軍,擒了王爺,施施然回頭,匈奴兵還亂作一團。

    霍去病長槍點了點渾邪王:「怎麼着,你就這麼看着?」

    渾邪王冷汗涔涔而下,當場聯繫親兵,跟霍去病一道平叛,斬殺八千亂兵。

    殺完了人,霍去病還不走,槍也還在渾邪王身邊晃盪,渾邪王都快哭了:「你這又是什麼意思啊?」

    霍去病笑起來:「我看你在這不太安全,你先回我軍中,我給你找輛車,你先去長安。」

    渾邪王臉色數變:「那我的兵馬?」

    霍去病拍拍他的肩:「汝無慮也,汝兵馬我領之。」

    渾邪王:???

    那天,霍去病打發走了渾邪王,自領四萬降兵,號稱十萬,歸附大漢。

    三個時節過去,霍去病春日出河西,如今冬天還沒到,河西就已經變回了大漢的。

    自此,纔有了河西走廊,纔有了絲綢之路,纔有了西域邦交,纔有了今日之疆域土壤。

    ·5

    這樣大的功勞,劉徹不能不賞,除了軍功受賞,劉徹還想私人行賞。

    劉徹說,要不我給你個宅子吧?

    少年人對宅子是不感興趣的,霍去病意氣風發、志氣昂揚,他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爲?」

    劉徹忍不住一拍大腿,揚聲叫好!

    少年人該當如此!這世界被俗人定義,說你要成功,你要權勢,你要金錢,要宅子或者要更多的美人,但少年從不在乎這些。

    霍去病只在乎自己的意氣是否得到伸張,自己的志向是否能夠完成。

    他望着劉徹:「陛下,錢糧還夠嗎?」

    劉徹笑得更開心:「你跟你舅舅,出擊匈奴,反守爲攻,以戰養戰,我預計爲你準備的錢糧還沒花完,你且放心北伐!」

    霍去病笑了:「好,等北伐結束,陛下就賜我成家。」

    既然少年有這樣的要求,劉徹當然要滿足他,不就是滅個匈奴嗎,有霍去病這樣的限量版外掛在手,如何滅不得?霍去病22歲那年,跟衛青一道兵出漠北,此行要滅匈奴王庭!

    這一戰的謀劃如衛青當年所說,分兩路進軍,霍去病負責打滅匈奴主力,衛青負責剿滅匈奴人的部落與糧草。

    然而,出了紕漏。

    兩方出兵不久,就發現匈奴人也在大舉行動,他們丟掉了河西,沒道理不來複仇。

    衛青沒能深入腹地,迎頭就撞上了匈奴主力,風沙漫天的時節,被匈奴大軍困在當場。

    這消息傳到霍去病軍中,麾下將領問他該怎麼辦?

    霍去病沉默片刻,忽然笑起來:「不用管大將軍,大將軍碰見誰都不會輸的,我們有我們的功業要做!」

    衛青當然不會輸!

    即使是匈奴大軍主力來襲,即使衛青本該有的援軍李廣,又一次迷路,衛青還是把古兵法發揮到了極致。

    用車陣圍城一個大圈,出五千騎兵與匈奴對殺。

    贏了就多追殺一陣,顯露敗績就兩側迂迴,跑到車陣之中,再出五千騎兵輪換進攻。

    這車陣外面是重重的銅車,四面都是長矛,匈奴人打不進去,就只能配衛青耗在這裏。

    殺到風沙湧起,遮天蔽目時,衛青極其敏銳,捕捉戰機,親自提刀殺出,領生力軍攻打匈奴軍陣兩側,硬是殺潰了匈奴大單于的主力。

    風沙還在吹,衛青穩了一手,風沙一停就親率輕騎追擊,把立足未穩的匈奴主力再次殺得丟盔棄甲,順手燒掉了匈奴人的糧草。

    他揚首向北,心想不知那小子到哪了,也不知這些兵馬會不會撞到他們身上去?

    其實是撞不到的。

    因爲霍去病此時已經跑出太遠。

    他的這次北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艱難,霍去病領了五萬兵馬,後勤壓力更大,而且從漢軍裏投降匈奴的人們也確實有水平,提議讓匈奴王庭北撤,霍去病奔襲千里都見不到人。

    但霍去病不退。

    茫茫沙漠裏,霍去病跟朝廷失去了聯繫。

    衛青懵了,漢武帝劉徹也懵了,獨當一面的將領失聯,五萬大軍不知所蹤,這是所有人想都想不到的場景。

    這些人是全都葬身黃沙了,還是仍舊在摸索前行?

    衛青跟劉徹往來通信,兩人其實對這場景都有心理準備,每次北伐匈奴,都有這樣失聯的部隊,只不過從沒有這樣大規模的部隊失聯。

    而當這些隊伍出現時,一般都因迷路、缺糧,減員大半。

    衛青嘆了口氣,他想問劉徹:五萬精銳的損失,陛下還能承受嗎,大漢還能承受嗎?再次北伐還有機會嗎?

    他終究沒問。

    劉徹也沒有提起這茬,兩人不約而同,從河套平原,從未央宮裏,眺望北方。

    在那裏,霍去病正跟麾下袍澤又打破了一個小部落,還是反抗者誅,不殺無辜的老口號,鎮壓過後就是一羣人的進食。

    這些人狼吞虎嚥,已經餓了兩天,但所有人喫着飯,還在偷眼去瞧霍去病。

    這少年死死盯着北方,沒有絲毫退意。

    麾下的將領也全都目光灼灼,他們行走在風沙裏的時候,就知道這片天地裏唯一的神,正領着他們前進。

    即使再艱難的處境,這少年總能找到人煙,找到綠洲,找到活命的希望。

    然後再跋涉向北。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沒人會在霍去病的軍中動搖了。

    這些抓來的俘虜,到訪的部落,每一個可以交流的人的每一句話,霍去病都讓人記在心中,當走進沙漠裏,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成爲尋找附近部落的線索。

    就這樣,霍去病北進兩千餘里,終於找到了匈奴左賢王的所在。

    麾下五萬兒郎,彷彿見到了神蹟。

    他們看着霍去病,霍去病拔刀出鞘,一言不發直撲匈奴人的部落,宛如天神下凡。

    麾下兒郎跟着衝鋒,把匈奴人一戰而破,乘勝追殺至狼居胥山!

    封狼居胥,祭天獻禮,霍去病回頭下山繼續追殺,一路搗毀了漠南王庭,殺到貝加爾湖畔,以五萬兒郎,斬首七萬四千四百餘級,自身只犧牲一萬餘人。

    這些風沙裏的戰績,熱血與長槍鑄成的豐碑,光是看看就令人心潮澎湃。

    從此,瀚海勒馬成了無數人一生的夢想。

    然而,這只是霍去病的二十二歲。

    消息傳到長安城裏,劉徹不敢置信,二十二歲的霍去病失聯了幾天,再次出現忽然就殺到了左賢王家裏?

    又過了幾天,你告訴我他殺潰了匈奴的大部分兵馬,驅逐大部分牧民,封狼居胥?

    最後一條消息,言簡意賅。

    自此,漠南無王庭。

    霍去病把匈奴人的王庭給端了。

    劉徹盯着這些戰報,如看天書。霍去病回長安後,他站在長安城的朗月之下,或許還會想起幾年前的自己,冷峻、漠然,遊走在衚衕陋巷,與二代們爭執鬥毆。

    黃沙滾滾而來,又轉瞬淹沒了曾經的回憶。

    霍去病笑了笑,已恍若隔世。或許是那兩年太過寂靜,又或許是離開了塞北大漠,霍去病感受不到自己的天地。

    在戰場上的傷病一起發作起來。不能戰死沙場,死於寂靜的牀榻,就會有接連不斷的人前來痛哭,霍去病只是笑,覺着哭可太沒意思了。

    他大概會想:這是我命定的結局,哭什麼啊,不然在沙場之上,又有誰能置我於死地呢?

    就這樣,霍去病作爲大漢的外掛,在滅了南匈奴後,迅速被系統修復,與世長辭。

    那年,劉徹爲霍去病辦了盛大的葬禮,像是葬下另一個自己,鐵甲軍士從長安列陣,直至茂陵,墳墓修成祁連山形,以安其心,以定其魂。劉徹當然懂他,知道那裏纔是他的天地。

    只有霍去病到過那片天地,纔有大漢的榮光,纔有泱泱大國的風範,纔有後來人喊出「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底氣。

    自此之後,冠軍侯的魂靈與泱泱大漢的氣魄,滌盪在每個人的心中,代代相傳,永世不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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