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8|閱讀時間 ‧ 約 48 分鐘

【短篇小說】歸寧

楔子

  對我來說,寫小說就像是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找到解答,生命難題的解答。

  這就是這篇的由來。

  似乎很久沒看到姊姊了。

  從小陪伴我和姊姊的兩張木紋書桌,靜靜窩在房間的角落,上面滿滿、滿滿的兒時痕跡,卡通貼紙、贈品磁鐵與延伸到一旁木製衣櫃和乳白牆面的童稚粉蠟筆觸,惹人憐愛。

  自姊姊匆匆離家已四五載,她的桌子仍保持她平時使用的模樣,東西散亂卻一塵不染。母親時常坐在那隅,陪我說說話,或做自個兒的事,或看看手機,看看姊姊有沒有傳訊息過來。最後終於忍不住撥給她,問她今天燒了什麼菜、有什麼開心難過的事、孩子怎樣調皮等等,姊姊說的每一句話總會得到母親諸多回應。

  「我今天做了饅頭欸,妳看!」姊姊說。

  「哇⋯⋯看起來好好吃哦!妳怎麼做的啊?下次做給我吃啊!我要加蔥和奶油哦!」母親笑著說,說完興奮地把姊姊的照片秀給我看,得意得一臉燦笑。

  若聊到煩憂的事,如孩子生病、家庭不和,母親則靜靜等她傾訴完才回應,斟酌字眼,以開朗有力的語氣跟姊姊說:「還好吧?有沒有怎樣?細心處理,一切都會好轉的,我相信妳。」每次聽到母親這樣說,我都想說些什麼來調侃她的樂觀,轉頭卻看到她眉頭深鎖、滿臉憂容,本來要衝口而出的話語頓時哽在喉頭,堵得難受。

  到了日頭將落、家庭主婦最忙之時,母親會藉口有事,與姊姊、外孫道別,掛上電話靜靜坐著,並在我毫無察覺的時候沉沉睡去。

  這樣凝滯的家庭日常,自我外地讀書返家的每日下午播出,首播之後一直重播。我擔心這光景會一直重覆到無法挽回的時刻,然而在絕對的專制面前,我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列車往時間盡頭駛去,枉然掙扎。

  直到某日出現轉機。

  在白黑交界之際,姊姊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來了,不知為何也毫無預兆。她踏入大門時神色輕鬆,不喜不慍,臉上帶著淺淺的冷漠。直到走進客廳坐在客椅上,眼裡真正看進母親時,才肯稍稍泄露一絲緊張情緒。

  我想我懂她為什麼願意回家,作兒女的不論如何都無法斬斷父母的情份,就算那個人早已用言語利刃將姊姊割劃得體無完膚,就算要面對如山嶽般無法撼動的固執思想,在這愛恨交織的迴圈,我們仍舊是父母的孩兒。意念至此,淚水便欲奪眶而出。

  強忍心中波瀾,我幫忙母親倒水拿餅乾糖果。母親坐在姊姊身旁逗著她懷中的孩兒,忙不迭地拿出可愛玩具吸引他的目光,口中喃喃唸著他的名字,亟欲搏得他的注意,難得看到母親如此歡喜如此童趣。孩子看著母親,小小的手緊緊抓著姊姊的卡通上衣,突然意識到母親在看他,趕緊將頭埋入姊姊的上衣,但又忍不住好奇,掩面露出淺褐大眼看著母親。

  「真的是我們家的孩子呢!」母親微笑說。「以前你們也是這樣,小小的手緊緊抓著,雖然害怕但仍好奇外面的一切⋯⋯」

  「哼!」父親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逕自坐在沙發主位上,前傾身體,神色漠然,眼神直視,絲毫不看姊姊一眼。父親說:「傅臻芯,我不歡迎妳回來,如果不是這兩個,妳連大門都進不來。」他瞟向我跟母親,繼續說:「我絕對不會承認這孩子,這金髮碧眼的模樣,讓我想到那群噁心的嘴臉。哼!」父親說完抿著嘴唇,不發一語。

  聽到父親衝口而出的話我心中一驚,為何他能毫不掩飾說出這麼直白的恨意。我偷偷瞥向姊姊,她低著頭看著桌面,臉色陰沉。家裡籠罩在冰晶的沉默,只有吚吚呀呀的童語透了出來。

  姊姊抬頭脫口說出:「如果不是 Allen 叫我回來,不然我真的沒有勇氣再踏入家門。」姊姊眼淚從臉頰無聲滑下,落到孩子的衣服上。感受到姊姊的不安情緒,孩子發出「吚」、「欸」的聲音,不停轉頭來回看著父親、母親和姊姊。

  母親看向父親,正色說:「孩子回來,說點好聽的吧⋯⋯」

  父親聽到母親這麼說,驀地抬起頭瞪著她,張開嘴巴想說點什麼卻又默默垂下頭,過了幾分鐘才說:「叫妳回來不為了別的,就是要你們補辦個正式婚禮⋯⋯」他稍稍停頓後繼續說:「在我看來,沒有公開的婚禮,你們就不算是正式的夫妻。一定要辦個婚禮,這是我的底限⋯⋯不然我永遠不會承認這個孩子。」

  父親低沉粗啞的聲音讓他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從內心深處拼死挖出來似的,我想這是他努力傳達「他說的是內心話」的方式。

  母親望著父親,默默伸手握住他的手,眼神懇切。感受到母親的眼神,父親緩慢而悠長地用嘴吸了口氣又無聲吐出,別過頭不發一語。我從父親的左方看見父親用力閉上眼睛,緊皺眉頭,讓他年邁如橘子皮粗糙的臉更顯得滄桑。驀地讓我回到童年的祖母喪禮上,父親用相同表情跪在祖母的照片前,淚水潸潸而下。當時父親雖然也是一句話也沒說,但其實早已述說了千言萬語。

  姊姊輕輕拭去臉頰上的淚水,也替孩子擦乾流出來的口水。看著懷中的孩子,她腳尖輕輕抖動讓孩子身體跟著上上下下,孩子依然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觀察週遭。良久,姊姊擠出一句話:「嗯,好。」

  伸長的指尖好不容易碰觸到一絲雨過天晴的契機,我嘴巴逕自說道:「我來幫忙。」語氣微顫。

  夏日太陽西懸,天仍未暗。結束我們屈指可數的家庭會議後,我陪姊姊一起站在冒熱的柏油路上等公車。未落的太陽拉長我和姊姊的身影,熱鬧了路旁的公車站牌。姊姊緩慢有節奏地前後推拉著嬰兒車,裡頭的主人早已呼呼大睡。

  近處剛割完稻穀的田畝散發著青草香,一群麻雀和家八哥在光禿禿的旱田裡搶食。遠處青黃交疊的稻田綴著斑斑白鷺鷥,述說著溪海里的農務傳統。姊姊站在路緣,視線越過作為田界的一排樹林,看著不遠聳立在廣袤農田中正在興建的水泥大樓,外層鷹架與綠色紗網上的廣告看板在夕陽照耀下格外醒目。鐵皮圍籬沿著道路向兩旁無限延伸,述說著發展的藍圖。

  「不管是那個人,還是這從小看到大的家鄉,都變了。」姊姊深吸一口氣說:「這空氣倒是沒變。」她示意我握住嬰兒車把手,自己走向路旁攀附樹林的嫣紫牽牛花叢,摘下一朵走回來,細心地別在嬰兒車上,低聲說:「不知道為什麼,你姊夫叫我一定要回家。」

  我這時才意識到 Allen 是姊夫的名字,腦中浮現社群網站上看過的照片,金黃頭髮、灰褐眼珠,就是個典型外國人樣貌,走在路上一定認不出來吧,我偷偷輕笑一聲。姊姊倏地轉過身,膝蓋微蹲,前傾著身體,歪著頭,微紅的眼睛直盯著我,輕聲說:「那個固執的人突然改變態度,我想⋯⋯家裡可能有事,你有察覺到什麼嗎?」夕陽將她的淺白色長褶裙熨成亮橘色,隨著姊姊的動作搖曳生姿。

  「嗯⋯⋯」我腦中開始思索最近家中的光景,我返家的每一天,父親都在自己的房間,而母親則一如往常⋯⋯「應該沒有,除了⋯⋯」我略為沉吟說:「媽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會去瑜珈班,每次爸都會載媽去⋯⋯其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吧!」

  姊姊聽完我說的話低頭不語。剎時蟲鳴作響、鳥啼湧現,附和著我也指責著我。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就放心了。」姊姊肩膀一鬆,表情如釋重負。她仰頭嘆了口氣說:「婚禮啊⋯⋯能用舊婚紗照嗎⋯⋯」

  我笑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告訴我吧,地點我來找,妳在台北不方便。」

  「拜託你了。」姊姊微笑道。她的笑容溫暖我心,驅散父親遺留在我心中的不協調感。

  正陶醉間,一輛公車伴著低吼的柴油引擎聲彎進我們的視線,我向它招手,對姊姊說:「公車來了,剛好是低底盤公車。」她單手穩住嬰兒車,另一隻手從包包內拿出卡片。我連忙上前穩住嬰兒車,並彎腰將它抬上公車敞開的前門。

  姊姊隨後跳上車刷卡,左手握著扶手,右手抓著嬰兒車,轉過頭看著我的眼睛淺笑說:「謝謝,交給你了。」語音未落,公車關上車門,緩緩駛離。

  看著公車離去,腦中姊姊的笑容霎時被一陣黑霧掩蓋。我沒有告訴姊姊,最近社區常有救護車出入,但⋯⋯這跟父親的變化沒什麼關係吧。我曾問過母親這個異象,當時她手支著臉頰沉思了一會兒,微皺眉頭說:「不知道欸,社區瑜珈班的朋友也沒說什麼特別的。」

  重新整理思緒後,微小的異樣感覺在我內心發酵,如同露出地面的礦石,不把它挖出看清楚全貌就渾身不對勁。正遲疑間,眼角有東西閃爍著夕陽餘暉,仔細靠近一看,原來是里民公佈欄的玻璃滑門反射著陽光。奇怪,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

  公佈欄貼滿了五花雜遝的廣告單,我逐一掃掠,發現一張里民臨時會議的通知單,上面寫了「對 ATW 公司自救會訴訟會議」等幾個字眼,時間是明日晚上。我尋思:「 ATW 是父親任職的公司啊!自他離職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怎麼會多了自救會和訴訟?嗯⋯⋯或許會和父親的異常舉止有關,看來有必要了解。」我轉頭看向東邊升起的月亮。

  月亮相較昨日圓了一些、高了一些,皎潔光暈溢出盤面,卻被一路冷白的LED路燈搶走焦點。我走在溪海里主要幹道的路肩,從路面縫隙掙扎而出的一排小草一路伴我同行,佐上車水馬龍呼嘯而過的繁榮,好不容易到達里民集會所。

  集會所位於一座公園內,不高,僅一層餘。四角水泥立柱鋪滿細小灰石,四面外牆鑲著橘色磁磚,標準公有建築特色。磁磚在冷白路燈照耀下,仍顯得暖紅。

  遠遠聽到所內音響傳來說話聲,看來會議已經開始。我忙快步走近,匆匆向坐在門口摺疊桌後有點面熟的大哥打了招呼,進到會場。

  場內舊式日光燈照得燈火通明,前方有黑板講台講桌,兩旁備有小型白板,一些呼拉圈、墊子等韻律運動器材堆在角落,中間橫豎矩陣展開的折疊椅幾近坐滿,目視約百餘人。

  我故作從容走到最後第二列邊緣的椅子上坐好,忍不住轉動眼珠四處張望、觀察週遭的人。講台上的人仍在說話:「明天就我和王律師、鄭里長出庭聆聽宣判,其他人就看著新聞等好消息!」突然話音嘎然而止,我看向台上的人,剎時瞪大眼睛,站在台上的竟是父親。而父親看到我,眉毛微微上揚,未有多餘的情緒。

  父親的視線離開我身上,繼續說:「幾十年前, ATW 公司決定在桃園落腳,大家,包括我,都相當興奮,我們桃園終於被世界看到,終於被世界大廠青睞。我因為 ATW 的名氣進去工作,也招募大家來我底下做工。但這家國際知名公司竟惡意汙染我們的土地,也害大家的至親家人生病罹癌⋯⋯」父親輕咳一聲,繼續說:「現在想想,我們已經和他們官司纏訟十餘年了,這裡有些人是自救會剛成立時就一同奮鬥到現在,有些剛加入我們,有些已則經離開我們。走到這一步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想想我們是為了什麼,是什麼讓我們堅持下去?沒什麼,就只是公理正義而已。財團的壓力無法壓垮我們,媒體的偏頗無法掩蓋真相,因為⋯⋯我們與正義同行。但願明日的勝訴能替未來的土地汙染案件豎立典範,但願未來不會再有人跟我們一樣感受到⋯⋯摯愛離世的痛苦⋯⋯」

  父親低頭看著講稿不說話,整個人彷彿雕像一動也不動。他突然用雙手將講稿捏爛,泣說:「我對不起大家,大家這麼信任我,到 ATW 做工,卻換來一身病痛⋯⋯對不起⋯⋯」聲音顫抖,到最後語不成意,不能自己。底下群眾感受到父親傳來的悲觀情緒,集會所頓時陷入一片哀淒。

  父親的話跟表情讓我陷入一片混亂,多年來他給我的感覺如同是固執、獨斷專行的王。難道不是嗎?難道他是個會顧慮他人、為大家傷心流淚的「正常人」?是我看不清還是他變了?若是我看不清,那我實在罪該萬死,以污穢的心對待父親,不要說身為人子,只要是一個正常人都不該以此心態對待陌生人。但⋯⋯倘若是父親變了,那為什麼他會變?是什麼人什麼事有能力改變他,改變那如同石頭般頑固的腦袋,改變那隨著年歲增長的顢頇?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抬頭看向講台,父親正扶著黑板緩緩走下台。「啪」的一聲,緊握的講稿掉到地上,滴溜溜滾到牆邊,上面水漬一片。一中年男子趕緊從站起身走向父親,拍拍他的肩膀,在耳邊低語一會兒後上台和大家繼續說明訴訟的後續細節。

  我愣了好一會兒,直到父顫微微地跨下講台,我才趕緊上前攙扶。這時我心再無疑惑,父親本就不是王,而是我應該打從心底敬愛敬重的爸爸。

  扶著父親走出會所,背後隱隱傳來該男子的聲音:「⋯⋯讓我們為他們默哀,告訴他們我們勝利了⋯⋯。」我們默默向前走,會所內的聲音已遠,唯有父親的啜泣聲與夏夜蟲鳴圍繞。我扶著父親坐到石頭矮牆,頂上路燈散發柔和光線籠罩著他,讓他在這尋常夜晚的公園裡特別凸出。

  看著依偎在路燈下的父親,心中莫名浮現他的種種身影,坐在房間裡的他、站在陽台抽菸的他、與顧客講電話的他、早上起床作早操的他⋯⋯我記憶裡的他就如冷峻高山般喜怒不形於色,滿滿僅是一言一語的應答,但他是我父親,是我沒有用心了解的父親,是我必須再次熟悉的父親。

  感覺到父親傳來的視線,我回神看著他。在頂頭路燈的照射下,我無法細辨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微微張開的眼睛也緊緊盯著我,他總是如此。我賭氣般迎上他的視線,眼睛直視著他。

  視線外圍頓時灰濛一片,世界陷入沉默,萬賴俱寂。異樣的感覺在心中盪漾、共振,激起驚濤駭浪,鼓動著我的心臟,告訴我絕對不能移開視線。發漲的心脈加劇我眼球的感官能力,我終能在父親稜角乾涸的臉上找到與以往的他不同的細微神情,他泛紅眼眶仍然充滿睿智,但多了細微顫動;他高傲的嘴角仍然充滿自信,但多了不尋常的掩飾;他的瞳孔仍然漆黑如墨,但多了柔潤的爍光。

  我們默默互看了幾秒鐘?幾分鐘?幾小時?我不知道。但在這儀式性的動作中,我得以接收平常未能察覺的資訊,我不願打斷,我也不允許有人打斷,這世上可能僅有一次真心了解父親的機會。

  父親突然悶哼一聲露出笑容,別過視線,手在西裝褲的口袋中摸了摸,掏出一串鑰匙說:「去載你媽,她剛作完瑜珈,地點在那間署立醫院,拜託了。」不待我回答,直接將鑰匙放入我手中。我低頭看了鑰匙一眼,輕輕「嗯」了一聲,收入口袋。

  等我再次將車鑰匙收入口袋的時候,我已經在醫院地下停車場停好車。

  晚間九時,場內仍有許多車輛停放。環顧四周,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看不到任何人,連一隻活物都沒有,靜謐的死寂空間。我拿起手機,確認還有訊號,但母親仍未回覆我的訊息,我不以為意,將手機收進口袋。

  跨出車子,關上車門,聲音迴盪耳際。我向綜合大樓的行人通道看了看,蛋黃色的燈光穿過玻璃透了出來,引誘著我。停車場悶熱空氣催促我快步走向玻璃門,一靠近就自動向兩旁分開,沁涼的冷風吹到我身上,帶走些許熱氣。

  這大廳有三扇電梯門,二個緊急逃生路口,與一面漆著鵝黃色油漆的牆,上頭掛滿了兒童繪畫競賽的作品。湊近一看,主題是「我的母親」。長方的白紙上,許多靈動的粉蠟筆觸一點一滴匯聚成不成人形的大「媽媽」,一旁環繞的小人、貓狗寵物、青草樹木,甚至房屋車輛都掛上大大的笑容,每幅作品都如此無一例外,讓我陣陣暖意漾上心頭。

  繼續看後半部的作品,一樣的是大大的「媽媽」正居其中,不同的是圍繞在「媽媽」周圍的卻是心電儀、氧氣罩、病床、醫生⋯⋯雖然如此,但每位人物每件東西也一樣掛著超大的笑容,隔著畫紙我能感受到特殊真摯的情感正透過我的眼睛滲入內心,這些畫正撼動著我。在孩子的眼中,雖然場景是黑白病房,但一切就是快樂,單純的快樂,連躲在床底下默默探出頭的黑色陰影也有可人的笑容。

  「阿弟,你在這兒啊!」母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我轉身,看到她推著輪椅走出電梯,輪椅上坐著一位比母親年長的婦女。我迎上前去,喊說:「媽!阿姨!」

  那婦女回頭向母親問說:「這是恁後生?」

  「是啦!」母親用台灣話回答。

  我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說了聲「阿姨好!」

  那婦女對我說:「袂䆀!袂䆀!誠緣投!辛苦了!」

  我半蹲靦腆地說:「不會啦,來幫忙載媽而已,不會辛苦啦。」

  她用眼角餘光瞅了母親一眼。母親尷尬地笑了笑,說:「阿枝啊,我捒你去恁車遐。」

  阿枝雙手伸向車輪,轉頭向母親說:「無要緊,我家己來。多謝你!」雙手一推,往玻璃自動門溜去,等待門開的同時,轉頭向我點點頭。我也趕緊點頭示意,她淺淺笑了笑,逕自向前溜去,頭也不回地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

  母親走出玻璃門,看著阿枝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我上前輕輕挽著她的手,問說:「媽,她是妳瑜珈班的同學嗎?」母親回說:「是啊,醫院裡有專門開給身障人士的瑜珈課程,我和她一起上。對了,你爸呢?」

  「他好像要忙著討論明天官司的宣判,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含糊回答。

  母親聽到後身子極其輕微地一晃,淡淡地說:「真懷念啊!我和你爸就是在 ATW 裡認識的⋯⋯」我心中一凜,斟酌著字眼回說:「我知道,社區中有很多長輩都在 ATW 工作,原來媽妳也是啊!」母親瞪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怎麼能不知道爸媽的戀愛史呢?呵呵!」。

  我不敢多說,挽著母親走向車子,心中五味雜陳:「之前我只依稀知道爸是 ATW 的員工,沒想到媽也是。剛剛聽爸說 ATW 的汙染⋯⋯」母親看著我嚴肅的表情,笑得合不攏嘴說:「哎喲!我隨便說說的,不要當真啊!」

  我勉強擠出個笑容,回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爸在 ATW 做的『一切』。」我故意加重「一切」這兩個字眼。母親聽到後,驀地停下腳步。

  「你都知道了?」母親顫聲說。

  「我知道⋯⋯爸的風流韻事,哈哈!」語畢,浮誇地笑了,笑聲迴盪在停車場內,洋溢著幸福。

  「哼⋯⋯。」母親語調上揚,接著說:「我都不知道呢!你要偷偷告訴我啊!」嘴角上揚。

  我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發動引擎。母親也坐進車內。驅車回家,一路車輛稀疏,我倆無語。安靜讓尷尬蔓延。直到抵達家中停好車,母親才終於吐出了一句話:「一切⋯⋯真的都要拜託你了,阿弟。」

  「嗯⋯⋯。」我重重吐出一口氣,眼神飄向離家不遠的那家小館。

  那家小館今天掛上大紅布條,終於要舉辦姊姊與父親的和解儀式──姊姊與姊夫的正式婚禮。雖然不如金碧輝煌的五星級飯店,但這低矮小館也是我們當地著名的宴客場所,主打家常菜餚與溫馨居家的裝潢,純樸實在,適合父母這一輩的處事態度。

  我站在小館入口,身穿緊繃的西裝替每位賓客指引座位方向。

  「李伯伯這邊請⋯⋯。」

  「黃媽媽那邊請⋯⋯。」

  「姊姊的同學啊⋯⋯來,這邊⋯⋯。」

  「叔叔,叔叔等等,那邊那邊⋯⋯。」

  良辰將至,越來越多賓客蒞臨,唯獨不見姊夫與他的客人。我翻找名冊,他的同事都已簽名到場,看來是姊夫帶入場的吧。時間快到了,我向櫃台交待一聲,往宴客會場舞台走去。遠遠看到母親坐在舞台邊的椅子上,身邊簇擁著許多熟悉的朋友。我打了個暗示,她點點頭。不知為何,母親堅持要擔任這次的婚禮主持人,但因為是簡單辦,所以不走傳統程序,我想讓母親獨攬大局應該沒關係。

  話說回來,這裡也沒看到姊夫,他人呢?男主角怎麼可以不在會場,我很好奇!巡視全場尋找姊夫的身影,感覺有點像在玩捉迷藏。

  我鑽進舞台旁的甬道,經過新娘準備室,遠遠看到姊夫和一群高大的外國人進入一個小房間。待他們關上門後,我躡手躡腳地靠近木門,將耳附上門板,只聽見:「⋯⋯自宣判日以來,您還好嗎?爸。」有點生澀的中文⋯⋯這是姊夫的聲音!聽得相當清楚,看來他離門很近。

  「⋯⋯。」我稍稍辨認出父親的聲音,但聽不清父親在說什麼,聲音如絲如絮。

  姊夫繼續說:「身為賠償臨時負責人,我向爸保證 ATW 不會上訴。我們做錯就要認錯⋯⋯。」接著響起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就在這靜謐的時刻,我清楚聽到父親說:「老實說,我沒辦法原諒 ATW ,也沒辦法用平常心面對你,雖然你不是加害者,但你漠視這行為,與加害者有什麼差別?可是我心裡也知道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仍要為我多年的無禮向你道歉。阿妹⋯⋯就拜託你了。」說完一陣沉默。

  聽到這段「世紀和解」的對話,我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急忙踮著腳尖往回走,深怕笑出聲音。走出甬道前,順手看了手錶。不好,婚禮快開始了。我深呼吸幾口止住笑意,輕輕打開新娘準備室的門,向坐在鏡子前的美豔姊姊提醒時間。小姨子站在姊姊身邊,抱著她的小孩白了我一眼。姊姊端詳著我說:「什麼事這麼高興啊?」我笑說:「沒有啊!」接著閃身出門回到會場。

  我請母親用廣播向來訪客人通知婚禮即將開始,她拿起麥克風,輕聲說:「欸⋯⋯各位朋友大家好,婚禮還有幾分鐘就要開始了,請大家就座。」話音未落,喇叭傳出「叩」的一聲巨響,麥克風掉到地上。母親從椅子上跌落,左手掩著口鼻,不住咳嗽。

  「媽!」我大喊一聲,趕緊扶著母親,用手輕輕拍打她的背,但咳嗽仍然不止。一個陌生男子忽然蹲在母親身邊,對我說:「我是安寧病房的醫護人員,我來處理。」我退後幾步,聽到母親發著微弱的氣音說:「我⋯⋯沒事⋯⋯。」我哭喊說:「媽,別說話!」

  父親聽到來賓驚呼聲後跑出來查看,發現母親倒地不起,焦急地問:「劉醫師,艾臻怎麼了?」那位男子抬起頭對父親說:「這要回醫院才行,我已經請人將救護車開到門口了。」

  父親喊說:「我來揹她到救護車那吧!」屈膝蹲下就要動作。

  劉醫師忙說:「不行!不必要的晃動會增加病人的痛苦,請你耐心等待,我會處理的。」

  我連忙拉著父親,安撫他不要擔心。

  急促的「哐噹」聲急馳而來,一名護理師裝份的男子推著擔架車從小館入口奔來,一旁圍觀的賓客紛紛讓出通道讓擔架車通行。父親和劉醫師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母親放到擔架車上,隨後推著車子往餐廳入口快步走去。父親邊走邊向賓客大聲喊說:「各位朋友請聽我說,這場婚禮是我太太的心願,請各位留在這裡享用食物,婚禮一定會照常舉行的!」

  父親轉過身來,朝我點頭。不待我回應,逕自往門口衝去。

  突如其來的命令讓我愣了一下,姊夫走近向我低聲說:「我有辦法,我們跟著父親去醫院。你去開車,我去找芯出來。」我答允姊夫後衝出門口,往租來的結婚禮車跑去,摸索著車鑰匙,兩步併作一步跳向車門,打開、坐進去、發動、繫安全帶、打檔,一氣呵成。

  開車回到餐廳門口,姊姊與姊夫向在入口圍觀的來賓大聲說:「各位好朋友,婚禮一定會照常舉行,我們夫妻向各位保證。」姊夫請其中一名外國同事幫忙後,隨即上了車。我油門一踩,直直往醫院方向駛去。

  一路上姊姊不斷問我母親怎麼了,我默然,不知從何說起。本來很安靜的姊夫突然開口:「我來說明吧。芯,對不起,其實我早就知道媽生病了,她也有受到⋯⋯ ATW 汙染的影響。」我從車內後視鏡瞥見姊夫緊緊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說:「我是直到被指派作賠償負責人後才知道賠償名單上有媽的名字。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爸這麼恨我,雖然我沒有直接參與公司的汙染行為,但漠視也是罪。」

  姊姊瞪大眼睛對他吼說:「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姣好的臉龐變得扭曲。姊夫低頭垂眼說:「媽說不要告訴你們,不想你們為她擔心。但真的沒有時間了,爸不忍心媽沒有參與妳的婚禮,終於答應讓我們正式辦個婚禮給媽。」

  姊姊圓睜雙眼,不顧眼淚汩汩而出,直視著姊夫,說:「就算是這樣,也應該說出來啊⋯⋯。」她突然雙手抱頭「啊」的一聲尖叫,叫到後來變成像是從肺的底部強行挖出的吼叫,斷斷續續如野獸般的咆嘯,那是真真正正的痛。

  醫院不遠,幾分鐘就抵達了,姊夫下車攙扶尚未平復情緒的姊姊。早在門口等候的父親跟一旁的年輕警衛交待車子後大手一揮,示意我們跟著他走。藥水消毒水的味道灌入鼻腔,鞋跟撞擊膠質地板的踢踏聲傾泄入耳,許多病房號碼、門牌晃過我眼前往左右流淌。我們盲目跟著父親,最終停在一間門半掩的病房前,上面二行字寫著「安寧病房」與「傅艾臻女士」。

  咦,視線怎麼模糊了⋯⋯。

  意識到淚水不止,我連忙以袖拭淚。眼前父親已走進房裡,與一名護理師搭話。姊姊以手掩面,靠在姊夫身上,一顆顆淚水從臉上滑落,早已哭花妝容。姊夫則靜靜盯著病房內的醫師、護理人員的動作,不,是望著母親。

  「艾臻!艾臻!」父親朝母親大喊,我們趕緊跟著進入病房。

  我視線躍過幾位白袍醫生看著父親,他站在母親的病床旁。面對眼前插著醫療管線、看起來極其脆弱的母親,父親顫抖的雙手懸在胸前,深怕一碰就碎。

  「我沒事!」母親睜開眼睛,以一貫的膩聲回應父親的呼喚。

  父親放鬆肩膀垂下雙手,露齒笑了。

  姊姊顧不得身上厚重的禮服,直撲到病床旁,哭喊:「媽!媽,妳還好嗎?媽,女兒不肖。」邊說邊搖頭,淚珠外灑。

  母親抖動著右手,撫上姊姊凌亂的頭髮,莞爾說:「別哭啦⋯別哭啦⋯今天是你們的婚禮,我台詞都記好了,不能讓我的準備白費吧!」

  姊夫靜靜走到姊姊身後,雙手貼上她的肩膀。

  一旁退開的父親,偷偷別過頭去。

  姊夫抬頭向母親說:「媽請放心,阿弟都安排好了,婚禮照常。」說完將手機交給我。原來因為姊夫的父母無法前來參加婚禮,所以他特地準備了器材要視訊直播,這次剛好可以派上用場,在病房與餐廳會場連線。

  母親看著我,邊呼氣邊說:「阿弟⋯⋯拜託你了。」

  「嗯!」我僵著臉微笑,不如此的話,就無法控制瀕臨潰堤的淚水。我轉身靠著牆,努力穩住手機,調整鏡頭角度,開啟直播。螢幕上穿著有領藍色休閒服配西裝褲的父親牽著身著銀白禮服的姊姊,緩緩從病房外走進來。剛穿過門口時,一堆白色碎片突然從天而降,父親與姊姊嚇了一跳,「噗哧」一聲笑著繼續走向母親。

  左右醫生、護理師灑完白色碎片,退到牆邊看著今天的主角們。坐在病床上的母親笑著看他倆演出,英挺的姊夫則站在病床旁握著母親的手。

  終於父親與姊姊走到了母親跟前,他們看著母親,母親也回看他們,持續許久都未出聲。我也摒氣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一切就這樣靜止。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四人正在散發耀眼光芒,難以直視。透過視訊,彼端在小館的賓客們停下手邊動作,另一端的外國夫婦,姊夫的爸媽,捂著嘴僵著身體,不敢妄動。

  只見母親張開豔紅的嘴唇,輕輕說:「請問新郎,你是否會真心對待新娘,不論遇到什麼困難、甚至生老病死的任何命運,你是否⋯⋯」母親鼓動著聲帶,勉力維持細微但清楚的聲音,如聚光燈下的女高音隨著樂曲來到最高最長的尾音,那最重要的時刻,無論喉嚨如何灼燒,無論精神如何萎靡,都要盡力演出。

  母親說著說著突然停頓下來,低聲說:「算了,我們知道你為我們大家做的一切。」姊夫與姊姊愣了一下,面面相覷。我和一旁的醫護人員也不明所以,唯獨父親莞爾。只聽見母親接著大笑說:「新郎請直接親吻新娘。」

  房間爆出開懷的笑聲,每個人都樂不可支,螢幕中的喜宴賓客哈哈大笑,老夫婦也拍手大笑。父親也笑著將姊姊的手交到姊夫的手中,走到母親身旁,笑中含淚。

  我睜大雙眼,努力要將爸媽一生中最驕傲的時刻鐫刻在腦海裡,突然一聲刺耳單音響起。我眼前模糊,用力眨了眨眼,看見媽媽被爸爸環抱,笑靨如花。

  這是我三年前投稿文學獎的作品,以題材來看我相信是沒問題的,然而在劇情與文字使用上相當生澀,我想這是落選的原因。然而,回到楔子上的問題與解答之說,這篇小說提到的問題仍舊沒有解決,這也是我讀來悲痛萬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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