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的情慾人類學：讀川端康成《千羽鶴》

串起整部作品的，或許並非這些故事人物，而是寂靜無聲的茶碗。
透過人們的使用脈絡，物品不單單只是從屬於日常或儀禮的一件「工具」。事實上，它因此被整合進使用者纏綿悱惻、難以名狀的情感旋渦之中，作為象徵物，它無聲不語，卻時時刻刻提醒著人們，那些試圖忘卻的、逃避的、放下的、不堪回首的過往，不會消失，令人戰慄。

黑

黑碗襯著青翠茶湯，猶如春日萌發的綠意。

那黑織部茶碗是上追千利休時代的名品，數百年來，經無數茶人所重，足以說明其珍寶的璀璨來歷，卻悄悄被蒙上了暗影。在菊治家的使用脈絡中，茶碗的流傳史也是菊治先父的風流史：

太田先生傳給太田夫人，
太田夫人送給菊治父親，
父親又給了千佳子，
如今太田和菊治父親男人都死了，剩下兩個女人在這。光是這樣，這茶碗的命運就夠曲折了。如今這歷史悠久的茶碗，
又接連由太田夫人母女、
千佳子、
稻村小姐、
乃至其他小姐們，
以脣親觸，以手撫摸。

因著父親的情人關係而被輾轉相傳，悖德情感被加以投射，本為講究清寂的的茶道具，被注入了人間情慾，成為父親不倫戀情的象徵。

最終被交給了千家子，一位與父親有過短暫交往的女人，藉茶道頻繁出現於菊治家。如今黑織部茶碗在千佳子手上，彷彿被視為擁有了菊治家某種正統性的象徵，總是理所當然地干涉菊治的生活尤其婚事。千佳子似乎遺忘自己曾為悖德者的恥辱與罪，堂而皇之侵門踏戶扮演起宛如當家正室的角色，自身妄念昭然若揭。

這一切皆令菊治深深厭惡。厭惡是黑色的，伴隨千家子身體私密處的黑塊，總會因她無禮的對待而浮現：

那年菊治約八九歲。他隨父親去千佳子家，只見她在起居室袒胸露乳​，正拿小剪刀剪去胎記上的毛。胎記占了左乳半邊大，朝心窩蔓延。面積約巴掌大。那塊紫黑色胎記似是長了毛，而千佳子就在剪著。

一次偶然的窺視，私密的身體印記，及試圖清潔該處舉動。可悲的是，身體模樣本是天然，無涉美醜，醜陋存在於人們目光，及試圖遮「瑕」與除「穢」的意識與行為。
千佳子是有污點的女人，心理上的，更是身體上的。

從此，千佳子各種粗野與無禮，都彷彿與左胸乳房上的黑色秘密，被菊治視為先天性的缺陷。只是瞬間的一瞥，年幼的菊治學會了世俗的眼光，也親身體驗屬於大人的秘密歡愉。這可能是菊治第一次與性的觸碰，並非歡愉，雜揉著不倫、不潔的意外現場，可能造就菊治日後怪談般的幻想：

父親張著一口污穢的牙
咬著千佳子胸前胎記的情景。而父親那模樣重疊在自己身上。

來自血緣的羈絆，或許正是透過這些日常，幽微搭起。

赤

志野茶碗源於室町時代美濃地區陶工志野宗信所燒製，特色之一在於燒造時由於土質殘留的鐵元素，於釉料較薄處呈現的赤茶色。然而在菊治眼裡，毋寧說是一種幻覺，那口緣的泛紅處，成了太田夫人唇印的殘留：

這件志野陶的白釉透著淡紅。
凝視片刻後，那紅色彷彿漸漸自白釉裡浮現。杯緣帶著淺褐色。
有一處的淺褐色顯得深了些。
那是嘴唇碰過的地方嗎？看似沾了茶垢。
但也可能是嘴唇留下的污漬。⋯⋯
是夫人的口紅印染上的痕跡嗎？
這麼一想再仔細瞧瞧，釉面裂紋果然也帶有紅褐交雜的色澤。

與千家子不同，父親另一位外遇對象，太田夫人，是一位為愛痴狂之人，彷彿生來只為愛情謳歌。那是超越一切世俗，純粹且炙熱的情愛。父親死後，茶會終了，於鎌倉圓覺寺的山門下，與菊治的相會，佛祖也不能阻斷的情慾，再度燃燒。血脈相傳的父與子，難道究竟同體？太田夫人於菊治再度燃起的情慾，究竟只是對其父親無處宣洩的思念，抑或放縱投身那熊熊炙熱的，極致悖德的情慾？

怎知，鎌倉一夜菊治肉身的纏綿，卻成了日後太田夫人日日夜夜的思念。令人想起平安時代和泉式部（約西元10世紀）著名和歌：

黒髪の乱れも知らずうち臥せばまづかきやりし人ぞ恋しき　　　　　　　_{（試譯：任憑黑髮凌亂橫臥著，只眷初次親手為我梳理之人。）}

論者認為此作透過凌亂的平安女性貴族秀髮，暗示男女間的親密接觸，大膽謳歌對情熱的思慕與渴求。川端氏亦曾盛讚此作飄逸著妖豔的感官氣息。太田夫人未嘗不是如此？

自縊當日，最後與菊治的見面，雨天。夫人沒打傘，身如槁木、瘦骨嶙峋，深陷佛家「愛別離苦」的無盡摧折。即便如此，夫人哀怨的神色仍蘊含著溫柔。在談及菊治與雪子的婚事，濕了眼眶，露出微笑，在轉瞬意識自己的存在將成為菊治羈絆時，

猶如被惡靈纏上雙肩不住顫抖。嘴唇歪斜，彷彿抽搐般吊起。顯出真實年齡的醜陋。

內心哀楚，無語道盡。而這身病態的軀體，在菊治懷裡，卻

柔弱得宛如初生嬰兒。

所謂回春，或許如此。菊治不甘心，粗魯搖晃夫人，手掐夫人喉頭至胸骨一帶，

「夫人，妳分得清楚家父與我嗎？」
「真殘酷，別說了」夫人依舊閉著眼，以甜膩的聲調說著。似乎不願從另一個世界回來。彷彿非人間女子。
她就像是人類以前的女人，或人類最後的女人。

種種糾葛，或許終是幻象，至情盡頭，融解世間所有界線，令人沉醉。菊治亦然。被夫人的「魔性」誘惑，菊治在另一個世界裡，是自己，也是父親。暴虐的情慾需要官能溫存。太田夫人傳達出對情慾的自覺，彷彿與和泉式部遙相呼應。透過死亡彷彿淬煉出太田夫人的生命，從此菊治再也無法忘懷，

太田夫人的情潮與醉人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