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同情｜讀川端康成和太宰治的怪談傑作

#這現代化的怪談之作，有別於妖怪志異，雖然敘事奇詭，但充滿善良人性之美，引起心弦的共鳴。

（一）怪談文學

怪談，一般是指在日本民間流傳已久的奇譚，如「四谷怪談」、「皿屋敷」及「牡丹燈籠」被認為是日本三大怪談。近現代的小泉八雲、泉鏡花、佐藤春夫、芥川龍之介……等，將感性的怪談與理性的文明進一步融合，形成日本獨特、詭譎、幽玄的怪談文學。諾貝爾獎文豪川端康成重視日本古典文學傳統，作品一向宣揚日本傳統文化特色，對於宗教、幽靈的題材也多有觸及，留下不少深具時代性的怪談之作。再者，頹廢派作家太宰治則自小對怪談充滿興趣，大量蒐羅相關讀物，嗜讀而不疲，宣稱「記得一千則怪談」，並藉由神秘的體驗「察覺到神明的存在」，日後自然而然就寫了一些怪談小說。

值得注意的是，川端康成和太宰治的怪談之作，諸如〈離合〉和〈葉櫻與魔笛〉，除了發揮想像力，賦予怪談新生命，其蘊含「愛與同情」的人性之美，更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價值。

（二）川端康成〈離合〉

川端康成〈離合〉，採全知觀點，主角福島五十二、三歲，已離婚，獨居，是大阪偏遠地區的中學數學老師，獨生女久子在東京工作，父女偶爾聯絡，彼此不寄生活費，已經二年未見面了。某日，準女婿津田專程前來徵求福島同意嫁女，並表示希望接福島至東京女兒家一敘，也轉達久子欲向已離婚十年而久未聯絡的母親稟報婚事。久子小時候父母離婚，福島見女代母職，感到心疼。如今，女兒找到好的歸宿，福島真心希望女兒幸福。福島與津田共宿一夜，相談甚歡，隔天即隨津田搭機至東京女兒家。久子思念母親，不想隱瞞父親，她想在出嫁前見母親一面，更希望父母可以藉此機會重聚和解，完成女兒的心願。福島體諒女兒的心情，二人過夜長聊，福島當面將全部存款送給女兒辦嫁妝，女兒感到幸福與感動。當福島得知女兒以前有過其他男友，立即要求女兒將相關的信件或日記燒燬，萬勿留下任何紀錄。久子遵從，並拍發電報及寫信通知信州娘家的母親明子，請其前來相聚。

隔天，久子出門上班之後，福島一人待在家裏，這時，看來並未變老的明子也到了。福島猜想，久子可能早把母親請到東京。福島與前妻明子談起離婚後的生活以及昔日種種，二人離婚後都未再婚，福島提到要久子燒信的事，原來這正與以前為什麼離婚有關。明子跟福島結了婚，照樣和之前的情人書信往來，對方寫信寄到娘家，明子回娘家再讀這些信，還把信件帶回家裡偷藏起來。岳母寵壞女兒，不但沒有予以斥責，反而與女兒站在同一陣線，這些信件被發現後即是造成福島跟明子離婚的主因。但一切畢竟都成了過往雲煙，明子告訴福島：「我心裡總惦想著哪天會再與您相聚。即便沒辦法破鏡重圓，我也想再見您一面。就在女兒的房間裡，女兒出嫁以前……是那孩子叫我來的。」福島也說：「我若沒有與妳離異，或許我現在就住在東京生活了。（略）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變成別人啊。」明子表示，有福島這番話，她死了也心甘情願。總之，久子活在世上即證明他們曾經結過婚。福島告訴明子，今後久子夫妻跟她往來，他不會介意，明子亦可趁此機會修補緣分不深的母女關係。明子悲切地搖頭說，已經無能為力了。然後，明子毫無聲息地走出門外。原來這是福島打盹時所發生的事，他隨即收到明子娘家發來的緊急電報，謂感謝隆情盛意，明子已於五年前去世，他們只好把久子的電報供在佛龕前。於是福島把電報燒了，沒有告知女兒，逕自回山村了。這樣的怪談，幽靈來去，留下感傷、悔恨與寬容，也充滿親情的溫馨。

（三）太宰治〈葉櫻與魔笛〉

再看太宰治〈葉櫻與魔笛〉，此篇以老夫人為第一人稱，敘述三十五年前的舊事。故事中的「我」是家中長女，母親早在七年前往生，留下父親、十三歲的「我」和小二歲的妹妹，三人相依為命。父親擔任中學校長，姐妹隨著父親調職賃居。父親是一派頑固的學究性格，對世俗之事不屑一顧，「我」深知，如果自己有一天離開這個家，家裡的一切運作必將停擺，因此即使有許多人前來提親，「我」也不想出嫁捨棄這個家。況且妹妹健康欠佳，令「我」無法放心。妹妹十八歲時，罹患了腎結核這種嚴重的病，發現時，左右兩邊腎臟彷彿被蟲侵蝕殆盡，醫生明確表示，妹妹只剩下百日可活。妹妹被瞞在鼓裡，父親和「我」則內心痛苦不堪。漸漸地，妹妹越來越虛弱，整個人提不起勁，似乎隱約知道自己來日不多。時值春天葉櫻的季節，五、六天前，「我」悄悄整理妹妹衣櫥時，從角落的抽屜深處找到一束用綠色緞帶綁好的信，將近三十封左右，全都是署名M．T的男子寄來的信。明知不該這麼做，「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偷看這三十多封信，讀到去年秋天寄來的最後一封信，「我」發現，妹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戀愛並非出於真心，於是憤而把信全數燒掉。由信上約略得知，M．T是個收入不多的歌人，卑劣的他一聽說妹妹的病情，就打算拋棄她，在信中以平靜的口吻寫著「讓我們忘掉彼此吧」之類殘酷的話。此後，M．T沒再寄過一封信。假如「我」保持沉默，當成一生的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妹妹就會以美麗少女的姿態逐漸凋零，這實在太可憐了。於是「我」苦心模仿M．T的筆跡，寫信向妹妹道歉，再次示愛，為妹妹加油打氣，希望妹妹好好活下去，說神明一定在某處看顧著，並且約定，每天會寫歌送給她，然後在庭院籬笆外面吹口哨給她聽，預告於明天晚上六點即會用口哨吹〈軍艦進行曲〉送給她，現在他的能力只可做到這樣。

小說敘事至此峰迴路轉，妹妹收到信，先謝謝姊姊，已知道這信是姊姊寫的。妹妹告訴「我」，用綠色緞帶綁起來的那些信都是假的，因為太寂寞了，前年秋天她開始寫信寄給自己。妹妹想，如果能真正和男人大膽地戀愛，該有多好，好想讓對方緊緊地抱著，然而別說戀人，她就連一般男人也不曾交談過。正值青春年華的妹妹，覺得如櫻花凋零的自己好可憐，那死亡什麼的，真的好討厭。「我」聽後，悲傷、恐懼、喜悅、羞愧，種種情緒全湧上了心頭，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流著淚輕輕抱起妹妹。就在這時候，她們聽見了低沉幽遠的口哨聲，正吹著耳熟能詳的〈軍艦進行曲〉，恰巧是六點整。在無法言喻的恐怖之下，姊妹倆緊緊地抱在一起，覺得不可思議。在那之後的第三天，妹妹因病去世了，死時面部表情多麼平和。「我」並不訝異，因為「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神明的旨意。不過，「我」也懷疑，那個口哨或許是父親的傑作，他從學校下班回來，在隔壁房間偷聽到對話，於心不忍，嚴厲的父親才決定編出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善意的謊言。只是如今父親亦已過世多年，再也無從求證了。幸好，妹妹的人生短暫可憐，然因親情之愛而走得安詳，令人欣慰。而「我」相信神明是存在的，肯定存在著。

（四）善良人性之美

人性是人之為人的本質，也是每個作家發掘探研的中心；再者，善良人性是平凡的，唯其平凡才所以普遍、深刻，而好的文學作品莫不是闡揚人性之作。試看川端康成〈離合〉和太宰治〈葉櫻與魔笛〉這現代化的怪談之作，有別於妖怪志異，雖然敘事奇詭，但充滿善良人性之美，從中可以看到夫妻之情、父女和姊妹之愛、男女之間的惜情，體會到作家的人道關懷，以及對於人生的熱愛，引起心弦的共鳴，在在值得讀者細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