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分享>>韓少功:好小說要“始於情感,終於人物”

    什麽叫“始於情感”?就是對筆下的東西有感覺,有情感,有某種沖動,不是搬個理念或者技巧來嘩眾。什麽叫“終於人物”?就是要落實於人物,把人物寫得鮮活、結實、豐富,不能成為一些華麗的影子和流行的標簽。


    韓少功被公認為思想型作家,因為他總能敏感地抓住社會動蕩、變革的深層動因,並以文字的形式,極端藝術化的手法訴諸於作品。在他的創作過程中,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人類文明、對人性的思考。無論是代表作《馬橋詞典》《山南水北》《日夜書》,還是新書《孤獨中有無盡繁華》和《夜深人靜》。


    與20世紀80年代貼著“先鋒”標簽的作家不同,韓少功算不得先鋒派作家,卻在很長的時間裏都保持著先鋒的姿態。他的文體革新與精神探索並駕齊驅,他對中國經驗加工提煉的深度,顯然超出了同時代的作家。這一姿態,既緣自他與當地農民血脈相連的融洽與體貼,也緣自他胸懷天下的開放。


    中華讀書報:《孤獨中有無盡繁華》和《夜深人靜》,收入了一些舊作,但是閱讀時,不論翻到哪一頁都能迅速吸引我看下去。我覺得這才是好小說。您對小說的評價標準是什麽?什麽樣的小說是好小說?


    韓少功:文無定法,很難有個好小說的行業標準。不過有些基礎標準繞不過,比如標準之一,我歸結為八個字:始於情感,終於人物。什麽叫“始於情感”?就是對筆下的東西有感覺,有情感,有某種沖動,不是搬個理念或者技巧來嘩眾。什麽叫“終於人物”?就是要落實於人物,把人物寫得鮮活、結實、豐富,不能成為一些華麗的影子和流行的標簽。沒有這一條,玩結構、堆情節、秀文體,就都成了空中樓閣,畫鬼容易畫人難。


    中華讀書報:您是最重視文體探索的中國作家之一。是什麽原因使您具有這樣的探索精神?擅長在西方文學中汲取營養的作家在一段時期內成為先鋒作家,但是另外一些人,外語能力強的作家,比如您,似乎走得更遠。


    韓少功:西方文學是他山之石,可以給我們很多啟發。特別是在上個世紀,中國第一流的作家和學者幾乎都在學外語,都在做翻譯,因此30年代至80年代的翻譯質量總體上最高,使中國文學創作受益匪淺。但後來的情況有些變化。一是出版社熱衷於搶檔期,拼市場,粗制濫造者多。二是外語教學的應試化和功利化。我就遇到過很多這樣的才子,詞匯量不算小,語法點都精確,肯定能考出高分,但一旦離開課本,對很多尋常的歷史和文化知識,常常是一臉茫然。有一次我說到自己的知青經歷,說“農村就是我的大學”,一個學西班牙語的博士竟然拒絕翻譯,似乎覺得這句話不通。這樣的人來做文學翻譯,豈不可怕?我這裏的意思是說,語言不僅是工具,更是一種文化,眼下很多外語人才的文化修養不夠。當年梁實秋建議每一個中國作家都來翻譯一本外國文學,支了一招,但眼下實行起來太難。


    中華讀書報:能談談翻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嗎?據說當時很多出版社都拒絕出版?後來是什麽機緣出版的?


    韓少功:當時主要是因為昆德拉沒什麽名氣,相當一部分編輯只認名氣,那就沒辦法了。後來作家出版社的白冰先生等力排眾議,才接受了譯稿。當時這本書在捷克還是“禁書”,外交部審讀後,要求“內部出版”,要求“磨”掉一點敏感詞句,以免影響對外關系。但不管怎麽樣,中國讀者甚至比很多東歐國家讀者更早讀到這本書,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吧。去年我與這本書的法譯者許均先生一起吃飯聊天。他說到國內好多同譯一本書的,最後都不能見面了,像我們這樣能一起吃飯的相當罕見。這也算是一個小“八卦”吧。談到昆德拉在中國有這麽多讀者,有這麽好的運氣,我們都覺得有些意外。


    中華讀書報:您經常直接閱讀外國原著嗎?這種優勢是否體現在您的小說創作中?


    韓少功:以前讀過英文版的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康德、海德格爾、索緒爾等,都不算“原著”,不過雙語比較,會有很多樂趣和一些感悟。當然也讀過毛姆、萊辛、福克納、卡弗等英語作家,不過對自己的寫作好像沒有多少直接的作用。僅就語言而言,方塊字的組合變化空間好像更大些。我讀外文的時候,常常覺得這一句或這一段,用中文可以表達得更漂亮。這可能是我讀書的壞毛病之一,時不時就挑剔一下。


    中華讀書報:您的作品被翻譯的情況如何?在和翻譯家打交道的過程中,有印象深刻或有趣的故事嗎?


    韓少功:碰上好翻譯家是難得的幸運,比如英國的JuliaLover,到我所在的湖南鄉下待過好幾天,功課做得紮實,連一些鄉間的農具、家具、物種都不放過,如果找不到相應的英文詞,就讓我畫,就去現場看。因此她的《馬橋詞典》英譯也是廣受好評的。她在譯序中提到,我一開始根本不相信她能譯好這本書,建議她放棄。但實際結果是,後來好幾位英美讀者對我說,他們讀下來幾乎沒感覺到這是本中國的書,可見已譯出了無跡可求、出神入化的效果。當然,遇到好譯者的概率並不高,尤其是中國作家,要碰上漢學家兼好作家的高人,真是難。有些人只是從英文本草草轉譯,也從不與作者溝通,甚至想當然地胡刪亂改,天知道譯成了什麽樣。違規的情況也有。有兩、三位譯者一直回避與我見面,因為他們曾協助出版社盜版,大概有點難為情。


    中華讀書報:有哪些作品被改編成影視或其它劇種?看了《西江月》話劇和《爸爸爸》音樂劇的劇照,我也有些意外,這些作品被改編,是通過什麽途徑?


    韓少功:荷蘭MuziektheaterDeHelling改編音樂劇《爸爸爸》,是經過譯者聯系的,經過了我的授權。不過改編都是再創作,他們采用韓國的音樂素材,對於西方觀眾可能沒什麽,在我聽來當然很有趣,也有莫名的陌生感。韓國鄉景劇團改編《西江月》,在首爾市政廳演出,是剛好被我撞上了,事前完全不知道。現場效果應該說不錯,編導既加入了電子視頻手段,又加入了韓國傳統的鼓樂,構成從頭至尾的音樂背景,看得出用了不少心思。這都有效增強了表現力。


    中華讀書報:在您的創作過程中,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人類文明、對人性的思考。無論是《馬橋詞典》《山南水北》或是《日夜書》這種思考,在不同的年代是否也有一些變化?


    韓少功:當然會有變化。這種變化,既是社會變化在產生逼壓,也是自己知識和感受的變化在促成變焦。兩種變化交錯,差不多就是古人所說“文料”和“文意”之間的互動關系。比如《爸爸爸》加上語言哲學,才會有《馬橋詞典》。《馬橋詞典》加上中國的城鎮化,才會有《山南水北》。正常的作家都在不斷地做這種加法。寫作就是吸收各種變化的過程,以便把感受積累做成一些“有意味的形式”,做出各種文字的形式感。


    中華讀書報:作為生於湖南的作家,您的筆下無數次出現過湖南的山山水水和平民百姓。您如何評價地域對作家的影響?


    韓少功:一般人會註意作家筆下的民俗、風物、方言等等,那只是最表淺的層次。地域及其歷史對作家的影響其實遠不止這些。卡夫卡筆下有什麽民俗?幾乎沒有。有什麽方言?幾乎沒有。但他生長在波希米亞的猶太區,而中歐的排猶仇猶最厲害,基督徒們普遍認為猶太人應該對耶穌之死和歐洲的黑死病負責,就在他所在的街區,市政廳大樓上那四個塑像,其中猶太人代表最可惡的“貪婪”,其壓力可想而知。因此卡夫卡退守於自我和孤絕,對國家絕望,對政治冷漠,其實有深深的“地域”印記。只是這一點很少被人們註意。


    中華讀書報:您曾兩次與茅獎評選擦肩而過,對中國的文學評獎怎麽看?會不會覺得遺憾?


    韓少功:我沒把獲獎的作品讀全,但相信大多數是實至名歸,受獎無愧的。即便有的寫得不夠好,但得到一些鼓勵也不是壞事。在這個圈子裏混,得有平常心。同行們都不容易,這是第一條。不用太多時間,哪怕只有一、二十年,人們記憶中就沒有獎不獎了,只會看作品好不好,這是第二條。我也得過獎。得獎時多想想第二條,沒獲獎時多想想第一條,這就比較好辦。


    中華讀書報:如果請韓老師自我評價在文壇中的地位,您會將哪個點確定為自己的坐標?在中國文壇中,您認為自己的作品有何獨特的價值?


    韓少功:文學生態需要多樣性,大家各幹各的事,不必要互相看齊。中國是一個世俗化傳統很強的社會,文學從來不缺煙火氣,拿電視遙控器摁上一圈,你會發現一個個頻道都充滿著高分貝的飲食男女和你爭我鬥,紙媒和網絡上也差不多。這大概算不上什麽錯。但能不能更多關註精神的“上半部”,面對人和人性的一些難點,可能是我更有興趣的工作。上要著天,要有哲學和美學的遠望;下要著地,有老百姓真情實感的和泥帶水——我最喜歡讀的作品就是這種。至於寫作,自己常有力不從心之感,談不上什麽“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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