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愛因斯坦?!
不對
長得很像他的白髮土澳,正站在離我三階之遠的階梯旁,皺巴巴的手臂拎著IKEA的招牌藍色購物袋,裡面不知道裝著什麼。厚厚的圍巾將他瘦小的身軀包住,他的眼神遲疑地打量著我。
因為風暴導致飛機延遲的我,靠在青旅的玻璃門旁,氣喘吁吁地放下貼在身上那跟我同高的大背包,笑了笑,跟他握了個手。
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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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我,想談談與這位愛因斯坦的神奇故事。
外頭飄著小雨,十度以下的氣溫伴隨口中緩出的霧氣,誇張的寒風與清冷的街道。墨爾本帶來的疲憊身軀,與不知道是不是得covid的不舒服感,我累癱到靠著玻璃門趴下。而玻璃門的後面是黑暗的接待台,看起來工作人員已經下班一段時間了。
不過我今天受夠了,只想找個地方休息,如果這間青旅明天才開,乾脆就直接睡在門口。
他坐在我旁邊,從神奇的藍色手提袋中遞出了一疊雜亂的紙,裏頭夾雜著一張名片。
我面前看似瘋子的男人,是個電腦工程師,而且還自己創了個網站。
不知何時,玻璃門的對面傳來敲打聲。一位看相像流浪漢的土澳,向我們表示有另外一個門口。我們渾渾噩噩地下樓,再度走到空虛的大街上。
見識過墨爾本的繁華,塔州夜晚的空虛如同一座死城。風明顯變得更大了,我與那位愛因斯坦沿著標誌走到隔壁的小巷弄,那種電影裡都會出現壞蛋的巷子,路燈一定壞一個、不見別人卻聽得到回音、走道旁不知道是檳榔渣還是血。遠方的牌子大大寫著「遲到罰錢」與「亂帶人進去罰錢」之類的話。
頓時感受到塔州的人情味。
半小時過去,工作人員終於來了。他從車上拿出一些文件要我簽名,給了我鑰匙。然而卻輪不到那位愛因斯坦,就我不及格的英文聽力,看來他並沒有預定。
我真是上輩子造福了,竟然在唯一一次預訂青旅時得到這樣的回應。
你各位阿,住別人那還是得先跟別人講…
他笑著,簡單的跟我道別,並表示明天他會住進來。然而那時的我,除了累到僅能簡單關心幾句、笑著目送他離開,腦袋裡只剩下煩惱隔天買車要走多遠…
「唉呀,看樣子我又睡過頭了」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隨後喝了口咖啡
我想,這段就連飛機起飛都不能預測的旅行,唯獨能確定的答案只有這個了。
外頭的雨已經沒了,風卻沒有停下。陽光照耀在街道上,行人無一披著一件大外套,又或是纏了幾條圍巾,雙手插在口袋裡。
邊拿著手機與賣家保證「一定準時」,邊苦惱準備徒步三個小時的我,再度走過昨晚被鎖住的玻璃門。原來大門敞開時這麼美麗。
下樓走出大門,那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前。瘦弱的身軀、厚重的圍巾,一手拎著看似【巴黎世家】的名牌手提袋,裏頭卻塞滿我不清楚的東西。
二話不說,連請問都沒提,我直接問他有沒有車,可否載我去賣家那。
不知哪來的勇氣,看樣子已經習慣澳洲的生活方式了。
而他就這麼剛好有一台。也就這麼剛好,有時間載我過去。
一台掉漆嚴重的銀色小轎車停在路旁,一旁的警衛正邊看岔到人行道的前輪發牢騷。副駕駛座用骯髒的羊毛披著,輕輕擠壓還能擠出水分。車身有明顯被撞過的痕跡,我不會問是誰撞的,因為我正坐在凹陷的那一處。
“ IN 300 METERS, TURN LEFT”
隨著引擎聲的發動,貝多芬坐在駕駛座,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用油門彈著他著名的第七號交響曲。我則拉著斷掉一半的手把,發了瘋似的笑著,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對生命之終結的絕望一笑。
在與賣家交涉完後,他載著我回到青旅。我能感受到澳洲人的好勝心,如果再讓我選一次,我絕對不會質疑他的煞車皮磨光了,而讓他為了證明,在Highway上盡情奔馳。
刺耳的煞車盤聲轟炸我的耳朵、感受著甩尾的風,地上的煞車痕與憤怒的民眾、喇叭聲與WT…
你有玩過GTA(俠盜獵車手)吧,塔斯馬尼亞的風景盡收眼底。
再次回到青旅附近,我們停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為了證明音響是好的,他將音樂開到最大聲,放下車窗並鎖上車門。我的崩潰笑聲似乎還未停歇,兩人像是小屁孩一樣三七步走上台階,直奔接待台。
他終於要入住了。
東翻西翻那藍色的手提袋,他不知道從哪邊翻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了接待台的一位亞裔小姐。然而,小姐請他出示身分文件,看來小叮噹的百寶袋裡面沒這個東西。
在僵持了十幾分鐘後,他仍然沒辦法住進這間青旅。
他笑著,就像昨晚被趕走時的那般笑容。
思想正向的他,告訴我他一定找得到地方住,大不了再睡在車上一晚。除此之外,他還邀請我今晚去酒吧坐坐。
我想身為在墨爾本喝酒喝到生病的幸運星,在塔州喝應該沒什麼問題。
狂風侵襲的夜晚,我到了他說的那間酒吧,一間稱作 “New Sydney”的小酒館。綠色的招牌已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外頭十度下的低溫,絲毫沒減去裏頭高朋滿座的熱鬧氣氛。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在一位彈著吉他的白髮老人腳旁,一座大型火爐燒得正旺。那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電影般的火爐出現在現實。
推開厚重的門,繞了個兩圈,每桌充滿歡樂的人群以及如德國啤酒般的酒杯,只有一個孤單的人影坐在吧檯前,我一看髮型就知道,那正是我要找的人。
拍了拍他的肩,原本眼神呆滯的他立馬回神,熱情地邀我坐在他隔壁。我例行性點了一杯啤酒,酒保例行性地問我要哪款,我每次都會選我最愛的那個牌子:
聽說我在找工作,他一手啤酒,邊喝著,邊邀請我加入他的團隊,並且再度拿出他那張名片。名片下有個網址,我用手機登了進去,是個幫別人解決DVD程式問題的小事業…
等一下,DVD?!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我也懶得在這篇上解釋,簡單來說,他想要我當他的中文翻譯。他試著解釋如果我們合作要如何運作這項事業,隨後,從神奇藍色百寶袋裡拿出了小時候曾在老爸身旁看過的小古董,一支明顯被摔過好幾次的NOKIA手機。
而且還能開機。
他試圖解釋用DVD灌輸技術以及他的手機,來對抗整個Google團隊對世人的資訊掠奪。他想要用他的技術(以及我的高才翻譯),帶領世人回到2002年,那個大家都不會被資訊綁死的時代。
他一講到拯救世界眼睛就散發著光,而我的目光仍停留在那支能開機的NOKIA古董上。
我們足足坐了好幾個小時,位子上方有個木製的玄關,玄關與天花板之間有幾個小洞,分別存放不同動物的骨骸或標本。酒保跟我說那是二戰時期的標本了,我們正坐在一棟古蹟裡面,而那個塔斯馬尼亞惡魔的骨頭最讓我感興趣。我看著它,空洞的頭骨也看著我,似乎在嘲笑著,那是多麼久以前的美夢。
然而,他已動用大多的積蓄,在距離青旅附近的鬧區租了個小空間作為工作室。一天前,我曾在白天看過那個地方。那時的他拉著我的手,像個興奮的小朋友一樣帶著我在街上奔跑。當時的我,就跟在看文章的你們一樣,覺得只是個天大的笑話,就算被認真打槍了,怎麼還有人蠢到相信他的現實。
坦白說,我很欣賞他對於信念的強烈執行力。至少錢砸下去了,證明他是認真的,而痛斥自己常常只空說,然後毫無作為。我還有一絲正常人的思考,理所當然會覺得這個想法很瘋狂、很愚蠢,然而諷刺的是,我們活在那些曾被覺得愚蠢的人創造的世界上。
我乾了桌上那瓶酒,慷慨的他幫我付了錢。我們再度走到酒吧外頭,溫度明顯變得更低了,但風至少小了點。再度呼吸冰冷的空氣,雙方嘆了個息。他跟我說,他要上Sydney去見他的姪子一趟,幾週後才會回來。我跟他約定哪天他的工作室設備就定位了,我會去那邊好好參觀一下。
在那冰冷的握手道別後,那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卻是我第一次見到塔斯馬尼亞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