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極限：與女性主義者的紙上Ｑ＆Ａ

始於極限，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著。圖片：Rakuten Kobo

《始於極限》的繁體中譯本終於在2023年的9月來到各大書局的陳列區。先前就已經很想了解本書的內容，礙於不擅長閱讀大量簡體中文字，直到近日才把整本書閱讀完。《始於極限》為日本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和前日經記者鈴木涼美共筆，每個章節在已設定好的主題下寫信給對方展開對話。整本書容易閱讀，卻又不失巧妙的思辨，是至少要看過一次的當代社會課本。

於是，我也各自寫了一封信給上野千鶴子女士和鈴木涼美女士。儘管她們很可能不會看到這些內容，就當作是在平行時空宇宙裡的Ｑ＆Ａ吧。

上野千鶴子女士：

您好，我是來自臺灣的讀者。

印象很深刻的是，您提到日本男性的性觀念都是從AV影片中學習而來的。其實，不瞞您說，臺灣至今的狀況也是如此。先從臺灣的國中性教育開始說起吧，有教怎麼使用保險套、衛生棉與衛生棉條，這樣就已經算是「非常先進的」健康教育了。我一直上大學之後，才知道口服避孕藥更安全、也無害，即使知道後，還是陷在過去保險套的迷思中，大部分仍選擇使用保險套避孕。

至於青春期的少女與少男是如何了解性的呢？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男生們會開始傳閱色情雜誌、漫畫，和影片連結，會流到女生手上的頂多是風格比較「溫和」的少女風格色情漫畫，我們的性教育就是這樣開始的。如果常使用網路的話，PTT的Sex看板和Dcard的西斯版也是許多「長大之後」探索慾望的社群論壇，不過我沒有非常好奇陌生人的性觀念與經驗分享就是了。

回到AV影片本身吧，我越是想證明AV在男性眼中沒有至深的影響，卻越在他們的行為與言談中發現，AV影片已經固化與主宰男性對性的看法。曾經有位男性跟我說「我不知道女性也會自慰」，當然，對話是在我們都願意討論這個主題下進行的，我並沒有感到被侵犯或騷擾，只是聽到的當下差點忍不住回「你當女性是容器嗎？不好意思，保險套和飛機杯才是。」

另一次則是和某任伴侶聊到，你最想嘗試但沒有做過的性行為是什麼？對方回答「射在嘴巴裡」，我馬上聲明，sorry，我沒有辦法（接受這種性），卻也止住我接著問下去的欲望。因為我不明白，把體內排出來的東西射在別人口中能帶來什麼樣的滿足，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男性在性行為過程中喜歡加速一陣後，用力地頂向女性的深處作結（以我個人經驗來說，完全沒有愉悅，只感受到我的骨盆要裂開）。在我某次「忍耐地」看完一段日本的AV影片後，我恍然大悟——這些觀念和行為都是從裡面學來的。有趣的是，作為生理女性的我，看完卻沒有想要嘗試影片中的任何一種行為，裡面的女性看起來完全不享受性（片中的男性面部表情似乎不是重點，所以我很難判斷）。

我並不否定AV的存在，那是日本歷史的一部份，甚至因為AV產生了不少相關的研究著作與影視作品，前者如鈴木涼美女士撰寫的《AV女優的社會學》，後者如山田孝之主演的《全裸監督》。作為性的啟蒙，AV影片是非常不洽當的，而這些對於性的錯誤的理解和造成的苦痛最後回到女性身上，十分荒唐。不過我沒有那種革命者的鬥志，希望透過書寫就能讓所有的直男甦醒，這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還在一點一點地想辦法向身邊的、親近的直男說出作為女性身體上的感受與破除錯誤的觀念。您的文字著實帶給我一些可以更勇敢說出來的動力，十分感激。

順頌時祺。

宋寧

2023.11

鈴木涼美女士：

您好，我是來自臺灣的讀者。

我現在正以影視演員的身份努力地累積作品，往專業演員的路上前進。每當被問到「你能接受的裸露尺度到哪裡」時，我總給不出明確答案。為什麼答不出來呢？我整理出兩個方向，一是目前臺灣的Metoo運動仍在餘波盪漾（我希望它盪久一點，很多問題還沒有獲得解決）、影響我對片場工作人員的信任度；第二是我無法改變新聞媒體亂下標題的生態和觀眾抱著獵奇心態觀看裸體的行為。

正如您說，你覺得可以告別「AV女優」這份工作，卻永遠無法告別「前AV女優」的身份。雖然拍裸露戲或親密戲的演員與AV產業的演員工作性質差很多，兩者都是以必需裸露身體部位為前提，完成影片的敘事。拍過尺度較大的戲之後，這個作品就會跟隨演員一輩子。如果這個劇本好、劇組營造出安全的氛圍，以及拍出來的結果也好，我想很多演員是會願意嘗試的，但誰能保證拿著這樣劇本的導演都能精準地拍出《下女的誘惑》呢？光看劇本是看不出來的。

此外，今年五月初，臺灣的Metoo運動一波波掀起，即使大部分的騷擾和侵害不是在鏡頭前發生，被爆出來的部份加害者的言論卻讓我意識到，在昏暗的工作環境中、在演員看不到的黑暗角落，埋藏著很多黑暗且齷齪的想法。現在臺灣也開始聘用「親密協調員」在片場協調及保護演員，但我仍站得遠遠地觀察一切，因為受傷是不可逆的過程，謹慎為上。我想曾在片場受過傷的妳肯定再清楚不過。

我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抱著窺探別人身體的意圖，進戲院或在線上串流觀看有裸戲的電影。但是每當有這樣的電影上映時，臺灣的媒體非常喜歡用慫動的標題吸取點閱率，如「大銀幕破尺度天人交戰 〇〇開啟慾望開關自慰加戲」、「〇〇客串《ＯＯ》再演老師遇女學生狂撩『起反應』想靠自己來卻失敗」⋯⋯彷彿電影除了裸體和床戲，沒有其他的可看之處，這點令我非常厭惡。

除了媒體之外，有些觀眾確實也抱著自以為有趣的想法與影人對談。上週，我去看了一場酷兒影展的放映，其中一部短片是在描述跨性別的網黃（在特定網站平台經營自家情色影片頻道者）約炮拍片的故事，在映後座談時，一位觀眾大聲地詢問男演員，跟他對戲的演員（飾演跨性別者）真實生活中是不是生理女性，所以才讓他演得這麼逼真、這麼有感覺？這個問題實在令人頭皮發麻，可見臺灣現在在對跨性別方面、以及對於親密戲的觀看心態，還很不成熟、有很多不足之處。

我也和您一樣，在看過這麼多惡劣的事情後，反覆思考要如何才不會對男性感到失望，如何在根深蒂固的男性話語裡頭披荊斬棘，看到一絲渺渺的光。可是，該披荊斬棘的不應該是他們自己嗎？

上野千鶴子女士說「只能矯正原則和場面話，無法改變他們的真心話。」實在是一針見血。我想在我繼續努力活著、試著突破極限的日子裡，能稍微看到我們這一代的人能進步到分辨哪些話語適合時宜的、哪些行為是帶有歧視意味的，而對自身的言行有覺知的話，足矣。

願你一切安好

宋寧

20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