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啓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大知閑閑”,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範圍的,有道德的標準。換句話說,閑閑是形容思想條理清楚;真智慧什麼都搞得清楚,界線劃分,窮本溯源,樣樣都搞得清楚。「小知閒閒」,小聰明的人,閒閒,玩小聰明,懂了一點點,自己以為了不起。那到底是有限公司,不行的,那是小智。
“大言炎炎”,說大話的人發言,這個”炎炎”,不要當作發炎的意思看。炎者,炎光也,火燒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說的大話大道理,等於放光動地。 “小言詹詹”,小道理詹詹,看起來好像有所建立,但並不究竟。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寐是睡覺,許多老年人睡不著,中國醫學養生的道理,老年人睡不著是因為火水不相濟。火水為什麼不相濟?因為心腎不交。心火,那個思想情緒的火,不能沈下來,腎水不能上升。腎水就是荷爾蒙,以及維生素等,不夠的話,腎水不能上升,造成心腎不交,就睡不著了。
養生之道先要培養脾胃,把心神凝定,自然就睡著了。所以老年人愛睡覺的,是長壽之相。火水不相濟,就是心腎不能交,在理論上講是魂魄分開了。魂是靈魂,就是思想意志。魄是生理上的,包括氣啊!血啊!肌肉啊!荷爾蒙啊!營養啊!維生素啊!蛋白質等加起來,叫做魄。
有些人身體衰老了,變成骷髏形狀,看到人哼哼啊啊,那是魂跟魄分開了。年輕的時候,魂魄兩個是在一起的。所以中國人講生命的道理,認為睡著時,魂沒有離開身體,還在身上,歸到某部分。魂歸到後腦就做夢,魂到了前腦就醒了,如果藏在心肌之間,就睡得很安詳;魂一旦離開了身體,那就是做大夢了。中國古代的說法,認為人做夢的時候,從自己頭頂上就出去了。
所謂“魂交”,是魂跟氣交。氣就是魄,所以我們叫氣魄。“其寐也魂交”,真正睡著了,神氣兩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飽滿;沒有睡好的話,神氣沒有交媾,那樣就不行了。“其覺也形開”,睡醒了像花一樣,神跟氣都充沛了,因為他兩個相交了一夜。睡夠了,咚,起來,充滿了氣與神,花一樣張開了。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前兩句講智慧的境界,知識的境界;中兩句講說話的境界;後兩句講睡著了及醒了的境界;這六句話好像不相干,現在說明你就懂了。六句話其實都相關的,神氣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氣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這都是由神與氣兩個東西來的。所以思想用過度,寫文章多了,魂跟魄不相交就睡不著了。如果多煉氣,養氣,氣充足了一定就會睡著。氣把那個魂吸收回來,人就睡著了。下面形容一個人思想用多了,用心過度魂魄分開了。
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
這是形容心理狀況,它說普通一個人,不懂神氣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後,一接觸到外界的環境「為構」,就整天用心思,勾心鬥角。“日以心鬥”,一天到晚,自己的心裡在鬥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鬥到什麼程度呢?莊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騙自己。
“縵者”,好像把東西密封起來,外表塗上油漆,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坐在那裡越想越得意,我準備今天到股票市場,買它一千塊錢,三天以後漲成三萬,自己坐在那裡胡思亂想。“窖者”,賺了錢怎麼辦?唉呀!放在銀行靠不住,還是放在某一個公司,四分利息。嘿!靠不住,還是放在保險櫃……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密者”,有時候自己想得笑一笑,你問他笑什麼?噯……沒有什麼,他在那裡保密。縵、窖、密者,莊子一句話“日以心鬥”,自己在那裡搗鬼,心裡鬧鬥爭。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小恐惴惴,大恐縵縵。”人生一天到晚有一個恐懼、害怕的境界。佛學上也用過“恐怖”這個名詞,《心經》上面提的就是這個東西。一個人活著每天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錢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沒有事情做,恐怖沒飯吃了,一天到晚傷腦筋。莊子這麼一形容,活著沒有一天是痛快的。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開始一念之間一動的時候,像手指按開關一樣。這個機關,在某一個小問題上稍稍一動,就引起了大煩惱,接著就變成了一大堆的是非利害。如果開關不向外呢?“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留在裡頭的如“詛盟”,自己在那裡搗鬼,心裡自己在罵架、打架、打官司。
“守勝之謂也”,守勝是個什麼呢?道家解釋為“厭勝”。譬如今天運氣不好,到民權東路恩主公關帝廟去,買兩根香蕉幾根香幾個饅頭,去拜拜,也屬於厭勝。或者叫人畫一道符放在家裡,或者去哪個地方點個燈呀!鄉下廟子裡很多。鄉下人到成都路那個城隍廟,經常搞這個事,包一包香灰回去,那都叫厭勝。厭勝的道理是要求把壞的一面去掉,一天到晚總想人生得到真正的勝利,想達到成功的目的。
“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人的一生就在這個心理狀況中過日子,好可憐啊!不曉得這種情況都是自殺的玩意,促成自己早死,像秋天冬天一樣,萬物凋零得很快。我們的生命本來是很長的,為什麼凋謝得像秋天的落葉那麼快?像冬天一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就是因為自己內鬥而造成的生命消耗。等到生命消耗得差不多時,人也老了。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消耗掉的,及失去的東西,不可能再恢復。“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魂魄精神都沒有了,所以對這個世界萬事都很討厭,灰心到了極點,嘴巴也封起來了,問他什麼都懶得回答,搖搖頭,沒有興趣了。“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快要死的那個心,一點陽氣都沒有。這一段,莊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與氣,到達了那可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