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7|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石頭洗衣板

永遠搞不清楚積了厚厚灰塵的舊東西屬於誰、到底還要不要、可不可以丟,是住在老家房子的困擾之一。

近兩年想著要把舊屋翻新,風風火火買了油漆和刮刀、重新鋪了暖色調木地板,還找人換上新型的遙控吸頂燈。

佈新比除舊容易得多,畢竟新東西本就自帶光芒,入了眼的買下便是,歡歡喜喜迎接回去,家裡人看見了還會新奇地讚賞一番;而送走舊東西就比較困難了,明知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用到,但心裡就是捨不得扔,畢竟情感嘛,沒那麼容易割捨的。

對自己的東西有感情,斷捨離上自然寬厚一些,但對別人的就沒有這種特殊待遇了。黏了一抽屜的橡皮筋、已難以辨識的塑膠玩具、二十年前夜市猖獗的盜版CD片、湊不成對的不鏽鋼餐具⋯⋯也顧不上是誰的,全都驅之別院就對了。

這些沉寂十數年的寶貝們(我確實相信它們都曾經是某人的寶貝),若不是被徹底遺忘,就是不再被需要,否則為何這些年來,從來都沒有人來找過它們?

「不需要的東西就丟掉,讓空間有空間進行循環和代謝。」

我一直這麼想,也不斷說服母親這麼做。

於是舊得發黃的塑膠窗簾終於被卸下,換上新的米白軟布窗簾;又硬又冷的實木長椅被搬離,取而代之的是與窗簾同色調的L型沙發;古老的電視櫃體積實在太大移不走,就刷上油漆賦予它新生命,畢竟也還堪用。

唯獨浴室的石頭洗衣板,是每當提起丟棄,母親便會面露慍色的。

我一直不明白洗衣機普及的年頭,到底誰還會用洗衣板?再說了,如果是那種薄薄一片、可以收起來的塑膠板也就罷,但它偏偏是扎扎實實的一塊巨石,直接佔領淋浴區的一片角落,洗澡時還要小心小妞妞不要踢到!

除了小時候貪玩,沾染一袖污泥回家,母親會拿它來刷洗衣服之外,長大後的我一次也沒看過它派上用場。這樣一塊「廢物」,每次洗澡的時都讓我心生嫌惡,除卻需要小心避開的麻煩,底下的磁磚難以清潔這點也足以為人詬病,到底留著何用?

不想丟的其他東西,母親都有辦法說出理由,想盡辦法說服我「放它們一條生路」,唯獨這塊石頭洗衣板,我感覺母親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要保留。因為不知道,所以講不清楚,講不清楚,就生氣了,像個還無法完整說出句子的孩子,情急之下,能做到的就只有以嗚咽聲表示憤怒。

當我意識到母親也像個孩子的時候,突然驚覺這個家已經幾乎沒了母親記憶中的樣子,陪伴她成長的家具們全都因為我的除舊佈新政策而消失了。

因為沒那麼在乎古早年代講求的堅固耐用,只要好看、划算和堪用就好,所以那些過了三、五十年,表面保護漆已斑駁脫落,但本體仍舊堅實穩固的深棕色實木家具們,僅僅因為年老色衰,不符合「好看」的標準,被我羅織許多不堪的罪狀,流放到邊疆的垃圾場,徹底離開我和母親的世界。

我知道它們壽命未盡、知道生性節儉的母親會心生不捨,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心裡某一塊就是很就是想要它們離開。

後來才意會到,之所以想要除舊佈新,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外婆的離世。我不想母親睹物思人、沉浸在悲傷裡,於是想著能和母親一起進行循環和代謝,我們可以和新的家具們培養感情、在新的風格的家裡累積回憶。卻不想,我的母親已經沒辦法和她的母親這麼做了。

充滿回憶的家具都被新東西取代,顏色發黃的牆壁也被奶白色的新漆覆蓋,可以進行念想的舊物幾乎都進了垃圾袋,眼看就快要只剩下那個洗衣板了。

洗衣板。

石頭洗衣板。

耐用的石頭洗衣板。

以前的年代是沒有洗衣機的。就算有,生性極致節儉的外婆也一定捨不得用,畢竟以前的電器耗電量大,若一家七口的衣服天天都交由洗衣機代勞,不曉得外婆要多賣幾天幾夜的菜,才得以湊出高昂的電費,何況還有好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呢。

母親或許就是這樣看著她的母親每天都用那塊耐用的石頭洗衣板搓洗全家人的衣物吧!

承載著母親和她的母親之間的回憶,豈是說丟就能丟的?

突然間,我開始對先前丟掉好多好多東西的自己產生懷疑。

終有一天,我會如母親般失去母親,我想那時的我一定也不願意丟掉任何能讓我想起她的物品,雖然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說不定是比石頭洗衣板還更加被時代所淘汰的東西呢。

這樣一想,好像就找到石頭洗衣板能夠繼續待在浴室角落而不致使我發脾氣的理由了。

(雖然還是無法愛上石頭洗衣板,也仍舊要忌憚它可能危害到我的小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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