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翔,不。
是阿龐。
就坐在我眼前。
當我看到他時,我發現他面如死灰,臉色蒼白。
【4月15日】
「所以是真的嗎?」同事小雅將文件分別排好,我們等等可有一場重要的會要開。距離那場玩笑之後,已經過了三天,為了讓生活快點恢復軌道,我反覆讓自己沈浸在工作之中。
「也許只是笑話而已吧?」我不斷翻閱簽約文件,畢竟小雅最容易把這些基本文件給搞錯。
「要不要請妳男友……」
「是『前』男友。」她話還沒說完我就堵上她的嘴。
「好啦,不管啦,妳知道我在說誰。」
「沒辦法啦,不然我幹嘛搬家。」
「是說之前還好好的……」她在一旁嘀咕,真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女孩。
「小雅,拜託。文件編號這東西竟然也會錯?再拿去印過,然後這個英文是怎麼回事。」我只好動用主管的口吻來讓她住嘴。
「好啦好啦,不問就是了。」她嘟著嘴把文件拿走,好險距離開會還有十五分鐘。當小雅提到那些關鍵字時,又讓我的癮頭犯了,我很想進廁所抽煙,但是這麼做會讓我丟了這份工作。
真是悲慘的三月呢。我說。有時候生活的麻煩不在於你怎麼處理它們,而是它們總會無預警的找上你。我並不喜歡處理這些事情。
我實際也不想瞥見他跟他的好友上床,淫賤又可貴高尚的友情呢,這就是為什麼我這麼痛恨某些偶像劇。我宛如那個配角一般,要是生氣了,就只是嫉妒而已呢。會背叛我的男人,肯定會後悔的吧。也許那個男人,詹正奎,真的做了很多事情,但不能否認的是我們彼此的緣分已經走到了盡頭。過去已經有太多回憶,我不想讓那些玩意湧上心頭。
對此,我還沒有計畫作些什麼,
我最擅長的就是離去。
這世界最不能夠相信的或許就是『穩定』,
因為背後靠著無限細緻的謊言支撐著。
包括我也是一樣。
我想好好重新開始,
我不想讓自己的生活在某個部份,
像是被硬生生地掏空。
我不想被這種矛盾感覺包圍。
因此下班後,我還在忙一些工作,
這原本應該是下禮拜才要做的事情,
但是我不得不讓自己腦筋滿載,
否則我會想起那一天。
結果不知不覺,
我書桌旁已經堆疊了好幾瓶平價紅酒,
隆河地區,真是可笑。
我竟然下意識地繼續喝著這個熟悉的味道,
『抽離』彷彿像是最難完成的儀式,
它幾乎控制了我所有下意識的選擇。
叩叩叩。
我以為我聽錯了。
叩叩叩。
我在那寧靜的房內聽見聲響。
叩叩叩。
是來自我的房門。
我吞了吞口水,
默默地站起身,
看著那經過層層防禦的房門,
我想起三天前聽過的故事,
關於隔壁鄰居『小連』提過的故事,
那個公寓怪人。會出現在門外傻笑的傢伙。
倏地,我腦子有些打結。
我的雙腳像是被釘在地板上,
我隨手拿起已經喝光的紅酒瓶,
慶幸自己今晚已經乾了三瓶,
我有三次機會可以打爆這怪人的頭。
我用力地將門打開,當我準備用紅酒伺機攻擊時,我看見了那個陽光男孩。他看著我拿著瓶子驚嚇地說:「嘿,小曼嗎?妳還好吧?」
「喂,你也出一點聲音,我還以為是你說的怪人。」
「唉呀,妳放心啦,我們這邊很安全。我說的是隔壁大樓又不是這裡,況且我們還有『指紋』辨識系統呢。」當他提到指紋的時候,我想起房東那句奇怪的叮嚀。背脊不禁冷冷地發寒。
「所以你那麼晚到底想幹嘛?」十一點鐘敲鄰居的門,我看在他算是上相的情況下原諒他。
「吃宵夜啦。」
「什麼?」
「來,新住戶Party。」他一聲令下,我看著他身旁突然竄出好多人一同拉開便宜拉砲,彩帶們從空中飄揚,灑在我的頭上。
「什麼啊。」我好氣又好笑,我是參加大學社團迎新會嗎?
「身為最優質的『春水居』伙伴們,我們要歡迎來自春水居的新住戶,小曼小姐。」小連不停用著像是主持人的口吻介紹我,好險那天我跟他聊得並不多,否則全世界都會知道我是一個剛跟男朋友分手的失意女子。一同來參加宵夜Party與我住同層的可愛女子『小麥』,以及樓上層的『阿龐』與『小雨』。
小麥看起來非常年輕,十分漂亮,可愛的髮尾與時尚空氣感瀏海將她的年紀拉低,也或許是因為她的上妝技術。她似乎在春水街賣衣服,從吐槽阿龐跟小連的態勢看得出來在店裡應該已經是管理階級的人,跟我一樣。
阿龐之所以叫阿龐,那是因為真的長得很像阿龐。他的笑話很難笑,應該還是社會新鮮人,整天會抱怨自己的老闆但是不會有任何作為的感覺,看起來就是別人調班最喜歡找的同事,通常只會唸個幾句就答應對方了。
小雨聽說是鋼琴老師,我有注意到阿龐總是一直關注她,包括幫她夾菜以及隨時關心她有沒有餓到了,真是貼心呢,阿龐。小雨看起來算是文靜,但是一喝『金牌』就變成嗨咖了,開始暢談大學的美好生活。
小連,我的隔壁鄰居。我心中都稱呼他是陽光男孩,因為他看起來就是年紀非常小的大學生,但實際好像已經是而立之人了。從他的描述,他應該是自由業,做什麼我不清楚,但應該辦公的地方都在家裡吧。
我們一同在一樓公共區煮火鍋,阿龐已經都把備料準備好了。大伙開心地隨意聊天,包括認識彼此。我隨意地胡謅了自己的搬家原因,也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做什麼工作,或許是我保養得還可以,他們對於我因為重新換工作這種說詞並沒有太多想法。
這樣的美好時光沖淡了我內心的疙瘩以及不好的他。我想起大學生活的美好,看著此時此刻,不禁有點辛酸。
「來呦,喝喔。」小連高舉酒杯,我們一同敬那天的不愉快。
【4月17日】
原則上我是不需要面試的,
但是簽約出了問題,各級主管要趕快去處理爛攤子,
我只好來去打發打發那些年輕人。
小雅通知我在十二樓會議室,
已經將面試名單的資料副本給我。
我邊走邊看那些資料,左手拿著熱美式咖啡。
我都已經快忘記剛進公司時的矬樣,
肯定只會在面試的時候說『我會努力、我沒問題』,
這種沒有立足點的失敗回答,
好險當時面試我的上司也因公去開會了,
所以我才被錄取。
我忍著哈欠看著資料,清一色的高級學歷資料,
如果他們爸媽知道送兒子、女兒來我們公司當黑手還會不會想來?
但我不想澆他們冷水,要是想做些有意義的工作,
還是別來這裡比較好。
畢竟我們總是把博士當黑手技術員使用,
一通電話就要從被窩中跟老婆告別的工程師,
開著算是名車基本款但在公司總是被糟蹋的人比比皆是。
沒有靠山想要考績高升比中彩券還要困難,
這是國內企業的生態,也許也是民族劣根性使然,
「貪心」
不愧是貪婪之島。
一流的代工事業,我們國家以當黑手自詡為『有競爭力』,
可憐的年輕人,滿懷著雄心壯志卻不知只是踏入火坑,
職場中沒有所謂專業,只有把位子站穩才是重點。
「王以翔。」小雅將最後一位面試者請進來。
「你是白渠大學畢業的啊。」我隔壁的主管看著資料。
「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膽怯,我正在記錄上一名面試者的分數統計,於是沒有抬頭看他。
「你們老師我知道。你研究所做的領域是三五族的嗎?」隔壁主管繼續問。
「對……主要是不同光電元件的製程與設計。」王以翔回答。
「哦,所以蝕刻跟微影都很熟悉囉。」
「沒錯。」
「電路呢?以前有弄過嗎?有辦法碰一些Model的東西嗎?」
「系統的東西大學有碰過,但是研究所就走固態了。」
「可惜呢。系統的年薪是我們的三倍啊。」隔壁主管看著我,我知道那是他固有的笑話,我抬頭看看王以翔,但手中的原子筆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王以翔,不。
是阿龐。
就坐在我眼前。
當我看到他時,我發現他面如死灰,臉色蒼白。
「你好像很緊張?」我問。
「有一點。」阿龐的額頭開始冒汗。
「哈哈,這小伙子大概是看到我們曼姐的關係。」我受夠了他的揶揄。今年我會讓他考績跌到谷底。
「所以你研究所應該已經畢業超過半年了吧?至今還沒找到工作?」這是我身為面試官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聽阿龐當天所說的,我壓根想不出來他是唸工程的人,彷彿那天的他跟今天的他是兩個人。
「我……我出國了一陣子。」他緊張地說。
「哦,所以你當過兵啦。」我正在檢查他的資料。
「對──」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我猜想不應該是我問的問題,從他極致絕望的臉孔中,我似乎嗅出他是因為『看到我』才如此畏懼。
接下來隔壁的愚蠢主管繼續問他一些問題,我把小雅叫了過來,我要她面試之後,幫我多留一個會議室。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即使他知道我的身份是什麼也不至於如此害怕,而他現在就像是看到死神那樣。
二十分鐘後,小雅幫我開了十三樓的小會議室,
為了避嫌,我要小雅陪我一起去。
小雅遞給了他一杯水,
我手上有愚蠢主管留下的資訊,
他應該是會被錄取,蝕刻部門,我為他感到悲傷。
但現在主動權在我手上。
我要小雅去我辦公室拿資料,
在這短暫的時間內,我想搞清楚狀況。
「你還好吧?」我問。
「小曼姊──」他驚慌失措的表情讓我驚訝。
「你好像有點太過激動了。」
「拜託!」他竟然向我低頭。
「拜託什麼?你放輕鬆啦,阿龐。」
「我不應徵了,我去別的地方。」
「什麼?」我以為他在跟我拜託讓他錄取。
「我不應徵了,拜託。」
「阿龐,你醒醒,我還是我,你怎麼那麼緊張?」
「是我的錯,對不起。」
「你到底在說什麼?」
「小曼姊,趕快離開。」
「阿龐,你是哪根筋不對。」
「趕快離開。」
「離開哪?」我聳肩,阿龐真的是瘋了。
「趕快搬走!」
「搬走?」那一刻,有很奇怪的感覺在我胃裡,我不確定是早上的咖啡,還是我想起了『指紋』。
「趁他還沒出手之前。」
「誰?出手什麼?」
「我不能說。」他全身是汗,像是碰到天敵那樣,光是說話可能都會要了他的命一樣。
「這裡只有我跟你,你別擔心,你要我搬走是指我租屋的地方嗎?」
「對!」他點點頭,回應很小聲。
「為什麼?難道那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不是──」他站起身,拿起他的公事包。
「你說清楚啊。」他已經要奪門而出。
「是還在進行中。」他回頭看著我,我不清楚這幾個字花了他多少努力,他是用一個字、一個字唸出來的,彷彿要搖動他口中的機械零件一樣,極具不自然又生硬的聲音貫穿我的腦門。
「什麼?」我對著他喊,但是他再也沒回頭,離開時他撞了小雅一把,我跟上去想追他,但滿地的文件與小雅的碎唸使我停駐,包含著我的疑惑。
那天晚上,我反覆地將房門鎖了三次。
我坐在床上,看著美好的套房,
這間套房是從大學以來住過最好的一間。
難道我會一名社會新鮮人的忠告,
而選擇放棄嗎?
尤其這份忠告聽起來令人無法理解。
當我正在思考的當下,
我瞥見放在工作桌上的鬧鐘,
我吞了吞口水,
向前仔細觀察。
我反覆確認我是不是我的問題,
因為人生有很多原則是不容被質疑的,
那些原則精準地保證了「人」的意識與存在,
我深信不疑。
我拿起鬧鐘反覆觀察。
我在為我自己找理由,
千萬別大驚小怪,
徐媛曼。
肯定是妳弄錯囉。
我將鬧鐘放回我的床頭櫃,
又再次將房門鎖重鎖一次。
原則上,我的鬧鐘永遠都放在床頭櫃,
一直以來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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