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光宗開著發財車,駛進關西的山路。新竹山坡的小路都一樣窄小,但前往王樹海果園的這條特別蜿蜒,好不容易繞完,又會看到一條坡度陡峭的筆直斜坡。
「這是雲霄飛車的上坡嗎?」坐在副駕的兒子相當詫異,抓著車門上方的把手,深怕發財車打滑會一路下滑。
「要前往王樹海的果園就只有這條路。」范光宗解釋。
算上今年,范光宗向王樹海收購酸桔也第三年了。前年酸桔普遍長得不好,為了湊足數量,他四處請人聯絡果農,好不容易才與王樹海搭上線。為了表示誠意,范光宗二話不說親自去果園找王樹海,當時他也被這條曲折的路嚇到。
更讓范光宗驚訝的是王樹海的條件。那年,與他合作的果農開價一斤十七元,會替他採收裝箱送到家。王樹海卻要他來幫忙採收,自己載,一斤開價十九元。王樹海的酸桔品質並沒有很好,范光宗認為是因為當年酸桔短缺,王樹海才敢坐地起價。他確實也不得不妥協,最後把價錢折衷在一斤十八元。
不知道是果農聯合提高價格,還是因為酸桔連續兩年產量減少,去年關西的酸桔價格真的漲到一斤十九。王樹海也沒示弱,向范光宗開出一斤二十元。
「他怎麼敢這樣啊?」從台北回來的兒子得知消息後,反應和他預期的一樣大。為了讓兒子理解酸桔的行情與桔醬市場,范光宗只能從頭解釋一次,安慰兒子這與前年相比已經好很多了。
既然要讓兒子繼承家業,范光宗今年便順勢帶著兒子上山,與王樹海認識,方便之後往來。
但他的人生總不如他的預想。
「一斤二十五元?」范光宗不敢置信,再次向王樹海確認價錢。
王樹海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旋即變得委屈。「我一個老人獨自顧這麼大一片果園,光酸桔就四五千斤的量。而且我的酸桔很多人要,這也不是我喊的價格,是別人開給我的。我是看你有誠意,才直接跟你開這個價。」
范光宗當了二十年的軍人,各種不合理的命令和要求都聽過,這個消息不至於讓他失禮或失態,但足以讓他錯愕得呆楞,需要暗暗提醒自己注意表情。
「自己來採自己載,開這個價格太誇張了。他是比較老沒錯,但現在橘農都很老啊。」
返程由兒子開車,但他似乎越想越氣,忍不住大聲抱怨。范光宗也覺得荒謬,但他知道王樹海有他的難處。他思來想去,幽幽拉長語速,「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和要不要買他的桔子無關,但你還是聽聽。」
范光宗第一次來訪時,王樹海就說自己八十歲了。聽他描述工作的樣子和生活作息,范光宗本以為他孤家寡人。
不知道是察覺范光宗的心思,還是趁機找人抱怨,王樹海看著大片果園發出感慨。「如果一個人全家飽,我也不用顧得這麼辛苦。」
王樹海說,這塊山坡地本來就屬於王家,他和妻子結婚後的二十年左右,是果園產量最高的時期。送走雙親,小孩上台北創業,接下來的三十年,因為他們夫妻的努力,這些果樹仍然長得不錯。但收入還是比以往少了一些。
為了多賺點錢,王樹海去學做桔醬,夫妻倆冬季農閒時就做桔醬,自產自銷給熟識的農會。
「這確實比單純種果樹還好賺一點。」王樹海說。
范光宗雖然做了半輩子的軍人,但這十幾年來已經成為桔醬產業的內行人,中間的價值差異和轉換率,他相當清楚。正因桔醬不是什麼高附加價值的產品,酸桔才更沒價值,沒有什麼人種。
「後來怎麼沒做了?」范光宗不只是隨口關心,他想藉此知道關西桔醬市場的狀況。
「我老婆中風了。」
王樹海說,他也試過獨自製作桔醬販賣,畢竟妻子中風使產能減少,開銷增加。「我實在忙不過來,如果還做桔醬,就沒人照顧她了。」
王樹海的口氣微妙,范光宗稍稍猶豫,還是不敢追問。王樹海的妻子如果真的發生過什麼意外,范光宗就必須表達一些心意。多到讓利,少則送禮,他都沒有好處。
「你們感情這麼好,應該有小孩吧?他們都在外面工作?」
王樹海一聽,大嘆長氣。「小孩沒用啦,之前去台北做生意,失敗之後回新竹,整天關在房間。他在台北娶到的老婆,原本還會幫忙照顧,後來看他這麼沒用就被他氣走了。」
范光宗隨口說幾句「辛苦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還好你身體這麼好,他很幸運」,想藉此安慰王樹海。
王樹海顯然不太喜歡,低聲碎念一句「哼,跟酸桔一樣」,還以為范光宗沒聽到。
「所以他現在一個人靠果園養全家喔?還想辦法要照顧老婆。」兒子緊急煞車,因為他差點撞到轉彎處的樹。他望向范光宗,臉上滿是詫異與同情。「難怪他開這種誇張的價格。好像情有可原⋯⋯你是因為這樣才跟他買的?」
「在商言商,我買是因為我們原料不足,不是因為這樣才買。但你要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范光宗說。他要兒子小心駕駛,有話回去再繼續聊。其實,是他心裡不停冒出恐懼:如果兒子沒有回來接桔醬,他老了是不是也會成為這樣的人?
范光宗望著後照鏡,盯著蜿蜒綿長的山路。他有退休俸、有存款,或許不至於變成王樹海那樣,但兒子在台北這幾年沒混出成績,存款大概也不超過二十萬。他實在無法不擔心未來。
這時,雨水打入車廂。范光宗抬頭查看,原來烏雲在不知不覺間籠罩這裡,雨勢越來越大,他急忙拉上窗,「不錯,下大雨。桔子才會長得大。」
穿梭在帝王柑和椪柑間,王樹海發覺樹邊有幾顆松鼠吃剩的果實。他咋舌抱怨,「我是因為灑藥要過一陣子才能採收,不是放在這裡留給你們這些畜生吃的。」
看著這些果實,王樹海不由得慶幸范光宗答應那個價格。
王樹海的酸桔得天獨厚,總是最晚成熟,缺少原料的人當然都會來找他買。其實,今年別家最多只開到一斤二十三。但王樹海認為范光宗好面子,不會輕易降低產量,才敢跟他喊到一斤二十五。
「雖然酸桔好照顧,和其他柑橘比起來算好賺,但也只能補貼一點點啊。」王樹海感嘆。可惜只有桔醬會需要酸桔,種太多又怕沒有人能全部吃下,有可能害價格崩掉。「如果每一種都可以這樣就好了。」
這時,雨水降下,雨量迅速增加。
回去吧。王樹海抓緊樹幹,小心翼翼往下,經過美人柑、繞過茂谷柑和砂糖橘,走到酸桔樹旁。這表示他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
「好好長啊。如果你們再沒價值一點我就把你們砍了。可惡,再有價值一點,我還能賺更多,偏偏就這樣不上不下的。」王樹海抱怨,立刻看到眼前有一顆被松鼠咬過的果實。他忿忿伸手,想把它拽下來,不要留在那裡浪費養分。
果實成功拽下,他的腳底卻打滑了,被碎石劃傷。王樹海忍痛抓住樹幹底部,以免摔下山坡。可是,他的腳已經無法站直。堅持數秒後,他的手逐漸無力,終於抱不住,鬆開。
喪禮這天下著雨,范光宗獨自出席。
收起傘後放眼望去,參與的人不算少。走進會場前,幾個桔醬業者熱心協助引導外地人入場。
看來今年有和王樹海預購柑橘的人都受邀出席,范光宗心想。這場葬禮由新竹地區的買家一起籌辦,他負責與殯儀館聯繫,訃聞也是他發的。
回想規劃的過程,其實並不溫馨。眾人終歸是商人,他們按比例買走各自的酸桔,再用這筆錢支出喪葬費。考量到王樹海妻子的病況,以及兒子的無能,他們決定以最簡單的形式(范光宗不希望用「低廉」來形容)舉行。
「老范,你來啦?」金龍桔醬的邱老闆走來,把范光宗拉到一旁,「王樹海的兒子有跟你要電話嗎?」
「他有我的電話啊,畢竟要處理他爸爸的後事。」
「他剛剛跟我要電話,還問我有沒有興趣自己種酸桔,說這樣產量也比較穩定。我看他是真的打算把家產敗光了。」邱老闆嘲諷。
老人家的喪禮上竟然在談這個?范光宗遙望王樹海的兒子,暗暗搖頭。他和邱老闆都知道,不太可能有人願意買下果園,酸桔雖然量少,但光是做桔醬就相當累人,有一定規模的人不太有時間和精力照顧果樹。
「老頭死後又少好幾千斤,明年酸桔又要漲了。」邱老闆感慨,
范光宗應了聲,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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