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王立宇宙軍》：燃燒浪漫的動畫製作 ╳ 極致現實的科幻敘事

《王立宇宙軍》電影劇照／光年映畫

動畫時常被視為形塑超現實最適合的媒材，但以架空歷史的「另一個地球」為背景的《王立宇宙軍》，設定乍看科幻，作品呈現卻驚人地貼近現實。

本作主角希洛是一名曾經夢想加入空軍、駕駛噴射機的青年，但受制於成績表現，僅能成為宇宙軍的一員──在本片所虛構的歐尼亞米斯王國裡，就連發射人造衛星都可能遭遇失敗，更遑論將人類送上太空；也正因太空的追尋與探索是如此遙不可及的夢想，宇宙軍在王國內淪為毫無實質意義的裝飾性存在。固定預算不斷遭到縮減，王國內的人民與其他軍團談起宇宙軍時總是滿滿的奚落與嘲笑，隸屬於宇宙軍的成員們更是尸位素餐地閒散度日，希洛也不例外。

宛如死水一般的狀態，直到希洛於街頭遇見了一名貧困的傳教少女莉可尼後出現轉折。莉可妮眼中對於太空旅行的憧憬，使得希洛久違地燃起一絲回應他人期待的熱情，他自告奮勇參與宇宙軍為避免解散而最後一搏的計劃：將人類送上太空。

然而，《王立宇宙軍》呈現這個計畫的方式意外地一點也不熱血，反而帶有 1950 年代美蘇太空軍備競賽的既視感，以極其寫實的筆觸刻劃架空世界的政治現實：向來不被重視的宇宙軍之所以能夠獲得王國支持，進行太空計劃，僅僅只是因為王國需要一枚政治操作的棋子，用以和關係緊張的共和國進行抗衡、試探雙方的底線。

王國內的人民對於這項計劃也並非全然樂見，抗議者不斷高呼前往宇宙僅是毫無價值的浪費，比起不切實際的太空旅行，將關注焦點拉回國內嚴重的貧富差距問題顯然有意義得多。在這樣的背景奠基下，本作對於人類突破萬難、前往浩瀚無垠、挑戰太空的處理方式也顯得冷調，過程裡遭遇的種種混亂、犧牲、衝突並不激昂，而是以一種必然發生而無可奈何的、帶有距離感的理性口吻訴說。

除了大環境的描繪，本片也採取了同樣冷調的方式形塑主角希洛。參與太空計劃的希洛在政治需求之下，成為王國的宣傳招牌，隨之而來的關注和標籤，非但沒有強化希洛的自我認同，反而在他的身上堆疊了更多迷惘。王國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進行這項計劃？自己在當中的定位又是什麼？這項計劃對於世界與他人有任何意義嗎？充滿低迷氛圍的問題幽微地貫穿全片，直到電影尾聲，希洛才終於與長久以來的矛盾和解。

全片調性之所以如此「現實」，來自導演山賀博之的刻意為之。《王立宇宙軍》的企劃構想，背後隱含著山賀博之與當時 GAINAX 社長，同時也是本片企劃的岡田斗司面對當時動畫界生態的對抗意志。兩人認為當時動畫的最大問題，在於由觀眾與製作方共同構建的病態循環：觀眾耽溺於並不真實存在的機甲與可愛年輕女孩的畫面裡，動畫製作方則陷入了持續回應觀眾偏好的泥淖，不斷產出相對應的內容，而未嘗試以更為真實且個人化的方式與觀眾建立連結。

年僅二十餘歲的兩人，替《王立宇宙軍》設定了十分浪漫的目標──「讓動畫迷重新認識、確認他們所身處的現實。」山賀博之同時也相信，只要盡可能地邀請更多動畫師參與製作，便能夠強化本片的另類現實感。因此本作採取了前所未見的集體製作方式，與絕大部分動畫不同，導演山賀的分鏡腳本相當簡潔，只包含場景大小、角色數量、對話位置等必要資訊，實際畫面就交由團隊依據對劇本的理解進行自由詮釋與討論，至於助理導演樋口真嗣則是負責協調、把關最終的設計。

值得一提的是，本作在設計整合的困難不只來自於動畫師的人數、極具挑戰的製作方式，更來自對於現實感的追求，除了要確保歐尼亞米斯王國的視覺呈現具有一致性，也應如同現實世界一般，擁有一定程度的異質性。在電影裡，歐尼亞米斯王國與對立的共和國兩邊擁有不同的語言，技術發展軌跡更有所歧異，常民生活所使用的電視有著黑白與彩色機型的不同，就連戰鬥機也有後推式螺旋槳飛機與噴射機的區別，都是異質性的巧妙展現。

不過，如此前衛、具備高度實驗性的動畫製作手法，最終卻對本片的實際效果帶來了兩極的影響。欠缺專業製作經驗的年輕團隊將心力大量投注在美術技法的呈現，與歐尼亞米斯王國的建構，的確勾勒出了極為完整的世界觀，每一幀一閃而過的畫面都乘載著對於架空世界的縝密設定，手繪賽璐璐的細膩細節與復古飽和色彩更是美得令人屏息，然而這也使得製作過程產生嚴重的混亂。

本作的出品公司萬代（BANDAI）原先提供的資金為 3 億 6 千萬日幣，最終包含行銷在內的費用卻嚴重超支到 8 億日幣，加上電影本身的敘事步調相當緩慢，在商業上本就難以討好市場，最終票房甚至不到 3 億 5 千萬日幣。這場空前的挫敗導致 GAINAX 後續花了十五年才還清債務，但同時也成為另一場經典史詩的養分──1995 年在電視首播，到 2021 年推出新劇場版四部曲中最終作，橫跨數十年的時代記憶的《新世紀福音戰士》，正是 GAINAX 在《王立宇宙軍》之後的作品。

從當代的視角望去，莉可妮身上近乎中世紀的虔誠宗教色彩，以及過於扁平和傳統的希洛與莉可妮的關係，或許是讓《王立宇宙軍》註定隨著觀眾價值觀的現代化而被突顯的劇情缺陷，然而最後二十分鐘裡素樸而動人的安排，卻也無疑將本片推上了經典的高度。

希洛與宇宙軍的同袍們不顧王國與共和國的對峙，想盡辦法讓火箭升空的奮力一搏，打破了現實與虛構的界線，與戲外山賀博之、庵野秀明、小倉宏昌等人傾力打造本片的熱情，產生了微妙的呼應。重點或許從來不在於外在世界的紛攘，而是那份基於渴望而生的單純意志──要做、想做、做下去吧。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王立宇宙軍》早已超脫歐尼亞米斯王國的原始文本，與其說它是一部不因時間流逝而減損其可看性的動畫巨作，不如說是一次浪漫的永恆詠唱──對於精心描摹的手繪年代、對於九〇年代日本動畫巨擘曾經的年少時光。

劇照提供／光年映畫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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