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老人 Z》：愛是滅世時的唯一解方

《老人 Z》電影劇照／IMDb

《老人 Z》的黃金集結

36 年前，橫空出世的《阿基拉》（AKIRA）是大友克洋筆下滅世後的新東京，高聳遮天的摩天大樓和壯麗華美的蕈狀雲，則是大友面對八〇年代經濟蓬發的日本、最激昂的一次反撲。大爆炸之後，阿基拉成為不會被忘記的名字；大爆炸之後的大友克洋，也成為劃分時代的分水嶺，日本漫畫研究者米澤嘉博便將日本漫畫史分成了「大友克洋出現之前」與「之後」。

1988 年，大友克洋毀天滅地地將東京給夷平；1991 年，巨型機器人 Z-001 載著神智不清的 87 歲老頭高澤喜十郎現身在都市，帶來第二次的輾平與破壞。但這次不太一樣。大友並未擔任《老人 Z》（ROUJIN-Z）的導演，而是負責撰寫原著劇本，以及設計動畫中的機械設定。其餘的工作時間，大友已經轉換跑道，全心投入真人電影《國際恐怖公寓》（1991）的製作。

《老人 Z》的導演由曾經共同製作《阿基拉》的北久保弘之擔任，北久保早於 1983 年便在押井守的出道作《福星小子：Only You》（うる星やつら オンリー・ユー）中擔任主鏡動畫師；於同年開播的動畫影集《JOJO 的奇妙冒險》（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則是擔任聯合導演、編劇的角色。

《老人 Z》的黃金陣容還有與大友克洋共同負責機械設計的磯光雄，以及首次參與動畫製作便擔任美術指導的今敏。

磯光雄在製作《老人 Z》的同時，亦擔任《兒時的點點滴滴》原畫作者，1992 年由吉卜力工作室推出的《紅豬》原畫同樣出自他的手筆，幾部迄今仍影響眾多創作者的經典動畫，如《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1995）、《新世紀福音戰士》（Neon Genesis Evangelion，1997）、《星際牛仔》（Cowboy Bebop，2001）也都有他的參與。（這人真的沒有影分身之術嗎？）

師承自大友克洋的今敏，早期先是以漫畫家身分出道，學生時期便深受大友的漫畫作品《童夢》（OTOMO，1983）和日本傳奇漫畫家松本零士的漫畫作品《宇宙戰艦大和號》（宇宙戦艦ヤマト，1974）、《銀河鐵道 999》（1977-1981）影響。即使在《老人 Z》時期，今敏的動畫美術風格還有些生澀，可初次接觸動畫產業的經驗，使得今敏日後逐漸將創作重心轉往動畫製作，而《老人 Z》在極寫實的世界所打造出的科幻設定，也奠定了他作品中夢幻而迷離的影像質地。

大友克洋的科幻宇宙

多數人對大友的印象，是那個在破敗之中馳騁著紅色重機的無望少年，其作品有日本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的古典科幻風格，但在他的廢墟與絕望之中，也有著他對個人／社會、人性／科技的生命思考。

代表作《阿基拉》以無政府的末世光景提出對人類文明快速發展可能招致失控的警醒，也意圖點醒人類急欲超越科技、控制自然時將會造成的反噬，並以此回頭向當代的日本社會提出質疑；1995 年大友聯合森本晃司、岡村天齋共同推出的《MEMORIES》（回憶三部曲），則是以《大砲之街》（由大友克洋擔任導演、原著、劇本）在架空的世界裡，再次對機械、戰爭、文明與人性提出叩問。

其中，由岡村天齋執導、大友克洋原著的《最臭兵器》則是繼承了《老人 Z》的黑色幽默與詼諧，以當代（或不久後）的日本社會為背景，講述「科技」所帶來的人類問題以及對官僚主義的諷刺。

《老人 Z》裡的高澤爺爺被安在看似是用來照護年長者、實則是政府和實驗室所共同研發的秘密兵器上，最後人工智慧脫離了人類的控制，成為超越人類，不斷進步、變形的無敵機器生物；《最臭兵器》裡的田中則是誤食了實驗藥丸，因此變身成為可以抵禦戰爭武器攻擊、以人形之姿四處行走的滅世兵器。兩部作品中的政府都傾盡國家之力來避免真相的曝光，無辜的高澤和田中便成了被肅清的對象。

《最臭兵器》的結尾荒誕無比，《大砲之街》則由小男孩的發願留下了唏噓的伏筆──小男孩站在將軍提劍的油畫前對著將軍行禮，也對著將軍身後的大炮投以嚮往，小男孩說：「長大以後，我一定要作點火的將軍，才不要像爸爸一樣，只當個裝大砲的。」

但我們到底在跟誰戰鬥？小男孩問過爸爸這個問題，爸爸卻只說「你長大就知道了」──同樣地，大友不只將這個問題交給金田和鐵雄，也交給欲拯救高澤爺爺的護校女學生晴子，當然也交給了我們。

大友在《老人 Z》裡，將站在廢墟上的少年變成了垂垂老矣、毫無年少衝動的老人，和溫婉清麗、眉宇間全無暴戾的年輕女孩，以及由一張遺像、AI 人工語音拼湊而成的爺爺的亡妻高澤春。當然，還有那隻硬要躺在爺爺身上，莫名其妙地跟著爺爺走了一遭赴死卻又向生的英雄之旅，最後似乎起了重要作用的肥美乳牛貓。（你總會擔心高澤爺爺的死因將會是被這隻肥貓給壓死。）

《老人 Z》可以說是大友的系列作中，最小巧可愛、最溫柔樸實的作品。

《老人 Z》的雨中之淚

一切起自爺爺的家人決定將他「交給」西橋商事，作為實驗人形以測試全能醫療機器「Z-001」。實際上，超級電腦 Z-001 是政府正在測試中的軍事武器之一，被迫離開老家的爺爺已經被機器動力取代其身體機能，唯有智識仍存在於大腦、心眼底，爺爺遂透過人工智慧向晴子發出求救訊號。

成為後人類（Posthuman）的爺爺的生命本質成了一種「資訊模式」，肉身似乎可有可無，但他的意念、記憶也透過資訊被保留了下來，以賽博格（Cyborg）的形式繼續存在。故事從這裡開始轉了畫風，明亮之處開始染上塵屑。

晴子和朋友在夜半潛入實驗室想救回爺爺，卻因為 Z-001 體積過於龐大進不去電梯口，爺爺的心智轉而主導了 Z-001 的機械設定，自動形變成伸縮自如的巨型機器人，載上晴子一行人奔馳在月色下的新日本。

爺爺的生命機能被機器取代，但他也繼承了人工智慧的機器之力，笨重的機器人爺爺顢頇地破壞了街道建設與木製老宅，政府出動陸地警察追捕，記者圍堵在家門口即時連線。爺爺為了要回家——為了再看一眼死去妻子的遺像，思念是他尚存的意識，光是思念著一個人的心，便足以造成精密儀器的巨大失控──或許這不是毀滅，而是一種重建。

毀滅之後的重建，是晴子和養老院的駭客老人軍團將奶奶的聲音與影像植入 Z-001 的晶片裡，結合爺爺對奶奶的記憶，於是奶奶就這樣「復活」了。

將硬派的科幻變得柔軟的大友克洋，青少年時期深受「垮世代」的文化影響，科幻成了他具實驗性質的創作載體，其創作主題也與之高度相關。雖然在大友筆下，科技之於人類的未來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觀的，亦即人類終將因為科技而招致自我毀滅，可大友仍試圖在蒸氣瀰漫的霓虹燈管、與取代人類的電子義體之間，尋覓滅世之後重建的可能。

這樣的作品是一種抵抗，反抗那個人類所無法想像的未來，拒絕去到虛渺且杳無人煙的遠方。

所以在一切被破壞了之後呢？

大友在《阿基拉》提出的解方是讓鐵雄繼承阿基拉的力量，產生巨大的衝擊與毀滅，以再造新世；來到《老人 Z》卻是讓奶奶成為 Z-001 的意識主宰，載著爺爺去到海邊，以寂靜的溫柔與末世呼告：所有的過往，都將消失於時間的洪流裡，如同雨中之淚⋯⋯

這句話其實並非出自《老人 Z》，而是《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中仿生人羅伊（Roy Batty）的自白。奶奶在離開人世之後，必定見過無數人類所無法想像的事物，正如羅伊曾目睹獵戶星旁熊熊燃燒的太空戰艦，奶奶也一定在宇宙裡瞥見了關於人類生命本質的真相。

大友克洋的哲學梗概

若以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思想角度來觀看大友作品中對人類未來的悲劇諭示，無論是《阿基拉》裡擁有力量，以暴力展現其意志的鐵雄，或《老人 Z》裡看似「附身」在 Z-001 身上，與全日本軍武相抗衡的奶奶，甚至《蒸汽男孩》裡化身蒸汽，奔騰上天的雷（Ray），這些角色的行動都不斷地和叔本華對於「意志」的哲學觀遙相呼應。

「意志」正是生命／世界的本質──當人類要真正地「存有」，就得先擁有「意志」。叔本華認為，意志是建立在表象之上，世界是經由有機物／無機物的個體精神意志所組成的表象；當意志消失，一切看似可見之事物便不算存有。亦即，世界上唯一且真正存在的實象，正是意志，而意志來自慾望，也就是人類一切苦痛的根源。

可在苦痛的背後，叔本華認為藝術是經驗世界裡的解脫之道，是與意志、理念等高的永恆之物。回到《老人 Z》所體現的意志，是在腐敗且無寄託的精神世界裡，爺爺因思念而起的意志傳遞給了晴子；晴子因熱情而起的意志間接「喚醒」了奶奶；而奶奶正是因愛而生的意志，也正因為她已無形體，於是她就是意志本身，所以無論是在經驗世界或精神世界裡，她都無處不在。

奶奶是曾與高澤爺爺聽著演歌、在海邊約會的春，是集現代科技於一身的超級機器人 Z-001，也是在片末再次降世，只為再見先生一面的大佛。

大友曾在《阿基拉》以冷冽的畫風與精準的鏡頭堆疊出繁華世界底下的巨大轟鳴，可在《老人 Z》裡，他將人間之情意化作機器的動力，這同時是爺爺、奶奶的意志，也是大友的意志。

理性而言，這是大友提前預見了人類的未來，於是透過作品將人性的價值與意義再次揭示；感性而論，則是大友在與鐵雄走過殘瓦的破敗之後，再次以抱著希望的眼光回望廢墟下的殘破世，洞悉了人之意志本真就是一場苦難。但同時也理解，唯有龐大的情意，才能將離別以後牽掛了半生的思念，化作巨大的意念──即使是雨中之淚，但一瞬的現身與存在也能作為永恆。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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