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抵抗:蕾拉·司利馬尼《夜晚的花香》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蕾拉·司利馬尼一出道,就是巴黎文化圈的寵兒,尤以法國總統馬克宏委託重任,擔任「法文推行形象大使」。

她的文學之路無疑順遂。但我們不免問:作者與作品的「成功」,能否解決促使她寫作的問題之根?又能回應她以文學形式拋出的問題嗎?她在作品裡關注的社會與家庭對於女性的暴力與壓力,少數族裔的歸屬感,若在文學取得成功,進而給作者帶來光環,但在引起短暫的關注之後,結構若絲毫沒有鬆動,那麼寫作的實踐,會不會只是一種消費?消費讀者廉價的同情,消費著作者一廂情願想像的他者苦難?

文學作者若有足夠的經驗與自省,應該不難察覺。無論關懷主題多大,或所處的社會如何看待文學,作者最該關心的,就是文學本身。

作者必須永遠嚴肅且固執地去問文學、作者、作品、語言風格、結構等基本問題。換句話說,越是想認真處理議題,或進行哲學的思辨,就越需要去面對作品的形式。




在《夜晚的花香》開頭,我們看見作者在進行下一本長篇的書寫期,拒絕一切社交,但筆下的人物與世界正遠離或拒絕作者的時候,那份於內於外都切實無比的孤獨。

作品卡關的時刻,或許我們會以為,文學本身也枯竭了。事實剛好相反,一個作者擁有最豐沛的文學話語的時刻,往往在作品的困頓處。該擔憂的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忍不住說得太多,使得文學成為一種自說自話。許多時候,我們寧願忍耐著的,是這種話語充盈卻不能輕易出口的寂寞。

這份孤獨沒有人可訴說,於是某種文學書寫成立。文學的語言不是誰說給誰聽,而是文學說給自己聽。文學在本質上,不是誰說給誰聽的語言,而是一種自我指涉,這才是文學成為此端與彼端連結的可能所在。

我們可以看到司利馬尼如何絕對的面對文學本身:「一個個『我必須』支配了我全部的生活。我必須閉嘴。我必須專心。我必須坐著。我必須抗拒我的渴望。寫作,是自我束縛;然而,正是在這些束縛之中,誕生了一種無垠的、令人迷眩的自由的可能。」

怎樣的自由?司利馬尼的答案簡單純粹:「寫作,就是發現創造自己、創造世界的自由。 」是以,她的作品看似充滿了身份政治的議題。在許多層面上,一位法國女性非洲移民給了她政治正確的位置。但寫作這件事,對她而言不是肯認自己的身份,為誰代言,而是一種追求不輕易被標籤的自由。

  成功也好,挫敗也好,能不能持續戰鬥,持續尖銳,才是一個作者能夠一直寫下去的原因。司利馬尼的困頓狀態,證明了她文學裡的堅持,不願止步不前或重複自己,意味著要轉換狀態。因此,在這懸置的狀態中,要等待的,就是一種轉換的召喚。

作家乞援繆思,渴望突破,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冒險、漫遊,另一種則是囚禁、隱居。看似全然相反,實則一體兩面,為了自由,得先限制;為了目的,得先迷途;為了聯繫,得先孤獨。這牽涉的是寫作的本質,為了話語,必先沉默。




《夜晚的花香》篇幅不長,卻是一段完整的「通過儀式」,或是大家較為熟知的「英雄旅程」。經過啟程(隔離)--啟蒙(過渡)--回歸(整合)三個階段,帶有一種更新的力量,回到現實的生活中解決難題。司利馬尼的難題,不止是作品本身,而是限制作品的現實條件。而限制作品的現實條件,其實正是她努力以作品在搏鬥的。作為一個女性、母親,她離不開,也走不遠。於是,在威尼斯的海關大樓博物館睡一晚,成了實際可行的想像。

這個計畫是理想的中介:這是場旅行,卻是關在一個建築裡;是渡過一段時間,卻是在夜晚;是個確切的目的,任務卻是無所事事。

作為女性,她無法像塞利納(Céline)那樣,在黑夜的盡頭旅行。如今,她有一夜的時間,可以盡情漫遊。

如果這本書的前半部,是種作者的自我指涉。那麼進入博物館以後,夜晚與異鄉取消了邊界,這份自我指涉終於得到自由的形式。司利馬尼拿著手冊,在無人的夜間博物館的觀看,不再是物我的對立,那種博物館精英式的規定路線,她可以任意連結自己的經驗。因為孤絕,意義不再是規範,而是以個人的感知與經驗,加上想像。意義,本來就是源自於生命經驗與感知的創造。

她在黎巴嫩詩人伊黛爾.阿德楠(Etel Adnan),看見與她自己一樣活在「他人之地」的靈魂;在現代裝置藝術面前坦然面對內心對於那種藝術家小圈圈的無感;在菲利克斯.岡薩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ález-Torres) 的作品中,體會自己本身對於身體苦痛的焦慮與恐懼其實勝過死亡本身;或是在羅尼.霍恩(Roni Horn) 引用的艾蜜莉.狄金生裡,重新確認她本身面臨的挫敗的價值:「書寫就是這樣的體驗:我們持續失敗,挫折無法克服,不可能性橫亙於前。可是,我們再接再厲。我們書寫。」

然後,走到博物館中心,玻璃溫室的夜來香中,她如同普魯斯特的漫長追尋所抵達的,她找回自己的名字:「萊拉(Leïla )」。在阿拉伯語中即是夜晚。因此,無法擁抱夜晚,代表著無法認識自己。夜晚既誘惑又危險,青春期在摩洛哥的夜遊感受,在此被重新尋回。在此,下一本的主題在呼喚她:「這個世界已經消逝無蹤。我也不想讓它失了顏色。它也許會成為一部小說, 因為唯有文學能讓這些被吞沒了的生命重新顯現。」 




於是,下半夜的漫遊,她的思緒更加靈敏。回憶湧現,她終於與逝去的父親對話,那是她寫作的阻礙,卻也是她的起點。她明白小說的本質不在見證,而是能以虛構去填補空缺:「我們挖掘,同時創造了另一個現實。我們不胡謅亂道,我們想像,我們為一個幻景賦予血肉,我們用記憶的片段、永恆的執迷,一塊一塊建構出這個景象。」

蕾拉·司利馬尼在異鄉的這一夜裡,重新肯認自己的外鄉性,且清楚連結起魯希迪:作為少數族裔,我們不一定要以自己同胞為名寫作,而永遠當一個混種。

夜裡的芬芳,是從自己身上發出的。她回歸,並且驅除了幻象。她確實曾經以為寫作可以彌補羞辱自己的一切,創造與肯定自己。經過了這晚,她重新確認了,寫作,「就是讓自己永遠活在邊緣」。如同開頭,寫小說的第一守則,就是說不。

這是蕾拉·司利馬尼的文學話語獨特之處,且可以繼續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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